应云手回到学堂,发现屋子里只剩三五个小厮在打扫地板,收拾残纸,其余小厮连那几个老实的孩子一并都不见了,好奇问道:“他们人呢?”
其中一个略年长的小厮见又进来一个孩子,赶紧上来关心查问解释:“你才在哪儿来着?他们都走了,天快黑了,你也快回家吧。方才曲先生让人捎回话来,说要忙碌到晚饭后,接连着明天,都不过来了,前面大桌子上有誊抄下来曲先生布置的今明两天的功课。”
应云手“哦”一声,转身要走,身后那小厮忽又叫住他,善意提醒道:“莫要在外面玩耍,直接回家,听见没有,别走秦家大宅门前的大路,从后巷绕过去。那边办事呢,小心撞见邪性东西。”
应云手不知小厮口中的“东西”是什么玩意,仍旧惦记着方才在秦家花园所遇所经,心不在焉地拎起包,一甩一甩地晃荡出门去。
晚饭时,父亲回到家,也提起这件事来,与学堂里的小厮不同,父亲一提起便再收不住,满嘴饭都堵不住话,直通通夸赞起来。
父亲对着母亲一通讲述道:“可惜了,你是个妇人家,咱家与他们也不沾亲,没个机会往那边去,否则真该好好去瞧瞧,人家高门大户办事是个什么情形。我跟你说,只大门口摆设的堆叠起来就是左右两列大雪山,我顺着他家大门往里、望上看了看,哎呀呀,可了不得,比皇宫还气派呢。人家还沿街,就是顺着河堤上那条大道,布置下好长好长的一溜棚子专赊粥饭面饼,就这,还一箩一箩地往街上撒钱布施穷苦,一担一担地往林子里撒米布施鸟雀,往河里散粮布施鱼鳖。”
母亲则一向温柔笑回应:“快打住吧,咱家也不是那等穷苦,你也读过几年书,也是知廉耻的,让孩子们听去,倒显得财迷了眼似的。白日间听邻家嫂子说起来,秦家多年只有钱回来,又是办学堂,又是办医馆,又是在后山栽竹种树,看着轰轰烈烈,却从不见人回来。眼下人倒是回来了,却只孤儿寡母两个,要钱什么用。要我说,什么大户,倒是平淡些好。”
父亲笑笑,按下此话再不提,转口又说起别的。
应云手听了半截话,心中按捺不住,想着秦家大宅里外若真像父亲所言那般热闹,那个‘小感’是否会去凑热闹;若他去,是否会撞见‘邪性东西’;若撞见,依他的孱弱模样,是否斗得过。他越想越担心这位新结交的伙伴,心慌着吃完一顿饭,张口说白日约好后街的小伙伴一同抄书去,拔脚就走。
夜已全黑,出房舍五步远,灯火不能及,应云手将小小身躯隐于夜色中,三转两转避过大人,静悄悄出门。若是往常,四周同他脚下一般漆黑无二别,今日前方却有荧荧火光照亮半天,替他壮胆,亦替他指路,应云手心知那就是秦家大宅,放心大胆过去。
秦家大门里外聚满人,应云手进不去,学堂大门晚间落锁,应云手也进不去。幸而他一向调皮,知晓些不寻常的路径,轻车熟路溜到学堂墙外,蹬着柴草垛,摸着踩熟悉的砖墙凹缝翻进学堂,摸索着寻到后院,找到盗洞。直到此时,应云手偏偏想起白日的大狗,心中扑腾一时,壮胆钻了进去。花园中照旧无人,甬路上的鹅卵石冲刷得净亮,借由前面的各色长明灯泛现微光,与旁边泥土区别开来。应云手顺着弯弯曲曲的甬路波折几遭,终于走出花园。前方的人愈发多起来,穿梭不停顿,却全部是高高的大人,一个孩童身影也不见,应云手不知该往何处寻“小感”去,心底霎时发慌。
秦感是父亲唯一的血脉延续,也是唯一的男孩,更是如今家中唯一男子,虽只有九岁余,虽说已是深夜,照旧要替父亲守灵。幸好他身后的帘子里跟着三位乳母并十数大小丫头,身边有近侍的一众小厮,再外面还有无数来往忙碌的下人,添上这些人陪伴,守灵一事也不算太苦。忽然外面骤起一声似爆裂:“快抓住他,别惊了里面。”紧接着仿佛有无数人躁动起来,衣服脚步声嘈杂不绝。乳母当即不顾内外的掀起帘子朝前一扑,将小公子搂在怀中,以衣衫袖子护住他,一手遮住小脸,一手揽住身子,不断爱抚道:“莫怕,莫怕。”
秦感眼睛却瞥向外面:“是怎么了?可是爹爹回来了?”
当此时,他的父亲还躺在里面棺柩中,小孩子却道出这种话来,唬得身边人惊惶不止,尤其乳母,忙喝止道:“小孩家,不许混说。”
秦感却从外面骚乱中隐约听出一个孩童嗓音,立时想起白日间遇见的小孩,当即心机一转,在乳母怀中闹腾起来,假装哭泣不止:“你们都骗我,说什么‘七日’‘八日’的,爹爹会返家与我和娘亲相见,怎么爹爹来了,却不许他进来。”
乳母满头是汗却顾不及,极力哄着小公子:“老爷已殁了,外面来的是这荒园子里的大妖怪,变作老爷模样,骗去小公子要吃掉的,小公子千万莫应。”
秦感故意高声接连问道:“外面是谁来了?”
一片纷杂的大人声音中,一则小孩的尖利高声似深夜裂隙,应和着秦感:“小感,小感,是我啊!”
秦感指着应云手的语气道:“可不是爹爹回来了,跟从前一模一样的。”
底下一众下人也愣住,这孩子论口音当是本地人,却唤出里面老爷夫人方唤得出口的乳名,且不说夫人携小公子白日间才到此地,就是传出去也须有个时日,不必提四下漆黑,哪里就冒失窜出个陌生孩子来?难不成真是老爷魂灵附在后面花园草木兽虫上,化作男孩身形回来了?思索及此,惟剩人人心惊胆战,以为撞上灵异事,吓得再不敢驱赶应云手。
应云手机灵,在暗夜中弯腰好似灵猫一般左闪右挪,前后躲避开那些大人们,不使自己被抓住,此时趁着众人惊愕的间隙,忙顺着声音跑进灵堂。灯火辉煌撞进眼睛,周遭阴冷撞进心里,看着最里面被一众大人层层簇拥的秦感,应云手这才知自己来错地方。身后是那些凶巴巴的大人,面前是新结识的小伙伴,应云手惟有小心蹭蹭地往里挪,秦感则奋力从乳母怀中挣脱出来,瞪大眼睛问他:“可是爹爹回来看望儿子?”
应云手被问得一愣,再见秦感冲着自己不住地使劲挤眼睛,木然点点头,脱口而出:“小,小感?”
秦感忽而扑倒在应云手脚下,吓他要往后躲,不提防双脚被秦感搂抱住,周围下人竟霎时被个孩子惊唬住。
约摸一刻之后,万事终于回归宁静,应云手陪在秦感旁边,也学他跪在蒲团上。秦感歪头问他:“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?”
应云手似大梦初醒,终于想起自己所来意图,忙将所有心底话告知。
秦感蔫蔫道:“我家没有邪性东西,也没有大妖怪,他们说的是我爹爹。”
应云手也知那些都不是好话,好奇问秦感:“你爹很凶吗?”
秦感抬头朝向里面棺柩,以下颌指指:“他如今在里面躺着,再不会凶了。”
应云手立时被吓出一身汗,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祖父,小声问道:“他也是病死的,太老了?”
秦感咬牙道:“大家都说他是自尽。可母亲说,爹爹是朝廷官员,在任上自戕是犯了大错,爹爹明白事理,绝不会有此作为,更加担心连累家人,是他们做了坏事,转嫁给爹爹,令他背负所有罪责,借机逼死他。”
应云手听伙伴所言句句远超自己所知所见,左右较不过,垂头道:“我的祖父也死了。分家时,我爹只得到县城东边的一块地,还有我家现在住的那处院子,从没人做过官。小感,你长大以后也会出去做官,替你爹报仇,是吗?”
秦感摇头道:“我不喜欢。我有一位叔父,听爹爹提起过,他不是爹爹的亲兄弟,有些远,不过除了他,我家也没别人了。爹爹说他在南疆上,等我长大了,也要去那里,或者去北疆也好,打蛮夷,打天狼,做大将军,就像画上画的那样,穿着金盔金甲,骑着黄骠马,手握长枪,立大大的战功。等我有了一身本事,就能保护母亲,再不会受谁的欺负,谁也别想逼死我们。”
应云手心底被触动,忽抬头道:“前日曲先生还夸我读书有些悟性,等我长大要去京城,考状元,当大官,替你的爹爹报仇。”
秦感望着这位白日间才结识的伙伴,眸中似有萤光闪过,忽而又道:“你干什么替我的爹爹报仇?”
应云手反诘道:“你干什么让我也跪在这里陪你,里面躺的又不是我爹。”
秦感面上忽现笑意。
应云手是被秦家的家下人以一乘马车送回家的,到家时已颠簸得头脑昏沉欲眠。他倒是满脸安稳,却把父母吓个不轻,拼命思索拉扯几遍,也琢磨不明白孩子如何就去了秦家,还与秦家人攀上关系,只得战战兢兢接下应云手,恭敬小心送走秦家人。待车马走远,应父回转卧房,想要问一问儿子,却见应云手已困得衣未脱鞋未除,先就蜷在床沿睡着了。
第二日,应云手被父母双双责问,只得假意解释,说是昨日曲先生带领他几个略机灵些、且模样拿得出手的替曲先生捧着东西,随去秦家登门拜谒,借此与秦家小公子相识。小公子与自己年纪一样,天生胆小,且初来乍到,没有其他伙伴,央告他几个晚间再去陪陪自己。
应父闻言大惊,却不敢去学堂问曲先生,只训斥道:“你知道他家做什么事,就敢晚上过去!为何晚饭时不敢跟我提起,可是瞒着什么古怪心思?”
应云手漫不经心只道:“我本来不大乐意去,还是爹说他家好大热闹,该瞧上一瞧,一路过去还有粥饭面饼可以敞开吃,为着这个我昨晚都没吃饱呢。”
应父顿时被儿子话语噎住,抬眼正迎上妻子递送过来的白眼,只觉无地自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