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珩此人，遇事喜欢先做再说，先斩后奏的事没少干，师雁亭听他讲了自己感应到的弥留记忆，思绪跑了个题，心说，好歹事后还跟他交代了一声，没从头到尾地瞒着。

若是他没能感应到那些，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残留，楚珩大概率会打个哈哈糊弄过去，自称是来放松休假的。

楚琬琮这几天又出门了，南行出差，她跟着去旅游，楚珩回到家，发现家里没人管，楚十九又和白嬗如打了一架，两不相让，开门时两只正蹲在客厅两侧对峙。

原因是白嬗如不怕楚琬琮了，现在楚琬琮最宠小狐狸，时常忽略家里还有一只肥猫，肥猫便开始了与苗条白狐争宠之路。这小狐狸放哪儿都是祸水，勾引了帝王不够，还要勾引他们家的女皇帝。

楚珩一把拎着后脖子把白嬗如提了起来，丢在沙发上，笑意盈盈：“小白，跟你打听个事。”

白嬗如见过楚珩这种笑，这时候最好是听话，立刻站正了，如果她知道什么叫立正，现在就是这么个姿势：“诶，你说。”

“你们妖族有多少种文字？”楚珩亮出一张图片，他在手机上凭着记忆仿写了一个“无”，放到茶几上，“这个你认识吗？”

白嬗如前腿扒在茶几上伸着脑袋看了看，又摇头，说，“不同族类是分三六九等的，不管天上那群愿不愿意承认。神君与仙君执掌天地万物，而后是人，最后才轮到妖魔鬼魂。人虽比其他族类短寿，也不通灵，没有什么可以操纵的术法，但人是最聪明的，会发明文字、工具，妖则不成。也就是说，妖没有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心思，原本没有文字，是来到人界之后，模仿着人，才有了自己的文字，这些年也少有演变，还是你们使用的那一套。”

“看来这文字只能出自于天界了。”师雁亭说。魔极少有天生，都是人啊妖啊参不透放不下，自甘堕落，受天神惩罚，才入魔道，他们使用的记录方式，都沿用入魔前的那一套，他这样的，从来使用人族汉字。

这样看来，那个无忧大师的身份，更引人好奇了。

楚珩往沙发上一坐，白嬗如立刻朝旁边挪了一步，白嬗如就是她自己所说，脑袋里面少根筋的傻狐狸。楚珩已经放松下来，又问：“知道这么多？那你知不知道，你们妖，是怎么越过太和之境，来到人间的？”

白嬗如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傻逗笑了楚珩，继续说，“几千年前玉魄第一次出世，是因为天地动荡，那个时候，正是第一个魔出现的时间。大概是要讲究什么平衡，有了魔，天地孕育出了一种灵物，就是玉魄。传说那个魔原本是天上神君，具体经过无人知晓，有人说是毁于内斗，不过都是传言而已，远古上神早死绝了。总之，他设立六界规则，耗尽力量，尸骸存放于人界与妖界相交的太和之境。他死了，玉魄也随之消失不见。但是守护太和之境的仙君曾受恩与他，付出了一些代价，保全了他的尸骨，跟着折损仙法，渐渐的，力量不足以维持太和之境的屏障，开了一道口子。也就是此时，妖族进入了人界。人是最像神仙的，拥有神仙的智慧，也就拥有神仙的心机，妖纵有法术，但最危险的是人心，后面的事，就和你们知道的一样了。我这种，是太和修复时，没能回去的，还有些同族，大多都避世而居了。”

“人无法感应到什么，但太和之境的屏障最为松懈的时候，是妖族最轻易在人间行走之时。随着太和修复，人逐渐肃清妖族，但很多人都说，玉魄终将再次出现，到那时，人间又将灵气汇集，利用天地之灵，可以起死回生，可以扭转轮回，可以长生不老。这都是人族无法得知的，灵气多与少，与人没有什么关联，有得必有失，倒也算是公平。”

楚珩听罢，满意地在白嬗如脖子上揉了揉，说，“乖。”

连句谢谢也没有？真拿她当宠物养了？白嬗如正要伸爪子，楚珩又道，“天界文字……这要如何解？”

白嬗如没好气道，“你省省吧，现在哪还有人能通仙的，何况你一个地狱里爬回来的，人都算不上。”

“现在没有，”师雁亭一扬眉，“你是说以前有？”

“自古就有人修仙，你们也听说过的，”白嬗如说，“运气好天资高，也有突破人族界限，位列仙班的。这不是传说，是真的，我见过，在青云山。”

楚珩想，下一步的调查重点，就是青云山了。

于是楚珩将查资料的重点放在了公元800年到公元1300年间，加了几个关键词，比如青云山，蜀地一类，他犹豫了一下，又添了一个：高僧。

还真让他给查到了。

宛卿听楚珩提起过几次，她写小论文偶然翻到一本接近的，拿给了楚珩。楚珩成日埋在资料堆里对着电脑头大，可算有借口甩开那块屏幕，第一时间拿过来翻了一遍，还真就是这本。

虽说这情节也明显经过了夸张的艺术加工，却是实实在在地提起过一个自蜀地而来的得道高僧，巧的是这故事恰好发生在永嘉。

可以确定的是，这个人是真是存在的，楚珩想，还需要确定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能力通仙，以判断那些文字到底是什么。倘若是小说、传记、信件等等，尚有推测的余地，但预言咒法一类，往往言语晦涩，还会添加不少非必要文法甚至不合文法的助词，而且篇幅不长，想要推测都无从下手，必须多得到一些信息，方能找到规律。

楚珩正计划着再找到些信息就申请去青云山出差，手机系统忽然滴滴响了起来，是一通紧急电话，来电显示闻远山，他看了一眼宛卿，走到办公室外面方按下接听：“喂？你找我就没好事。”

“你赶紧安排一下，下午出趟差，带着你们部门师顾问。”闻远山开门见山，“路上再跟你解释，两点钟天台见。”

说完，闻远山便挂断了电话，好像很急的样子。

楚琬琮也不在家，最少也要一周才回来，家里猫没人管，狐狸不方便托付给别人照顾，还得随身带着。

楚珩跟主任报备过，回家收拾了几天的行李，想了想，跟师雁亭一人带猫一人带狐狸地回了办公室，把楚十九暂时放在了办公室，收好桌上的杂物，拜托宛卿每天顺手帮他喂个猫。时间已经有点赶了，楚珩一顿饭没吃出什么感觉，把食物扒拉进肚，披上大衣拖着行李直奔通向天台的电梯。

闻远山站在停机坪上，看了看手表：“怎么才来？就等你了。”

一点五十八。楚珩说：“这不还没到两点嘛。”

宠物箱在师雁亭手里，闻远山对这位高人既畏惧又尊敬，没敢问他为什么还带着宠物，悄悄用手肘戳楚珩：“高人都这么有脾气的？师雁亭带的是个什么东西？”

“那个啊，”楚珩瞥了一眼，回答，“可能是狗吧。”

白嬗如挨着师雁亭，不敢发作，只能干瞪眼。

飞机上有一队现场组调查员，楚珩叫得上名字的，则有闻远山、余温、晏城，以及领队顾泽兰。闻远山指了指前排顾泽兰身边的姑娘，介绍说，“这是现场一组的负责人，官郦姿，叫她官姐姐或者官组长就行了。”

楚珩去打了声招呼，做了自我介绍，官郦姿温和地笑了一下。

他挑后排坐了，靠着窗，把白嬗如放在座位底下，又给师雁亭扣安全带，然后敲了敲前排人靠背：“诶，闻远山，怎么回事？”

“怎么说呢，”闻远山有点头疼，拿出平板，打开几张图片，递给楚珩，“这是逢宁，有个土大款开发商要建设山城古镇旅游度假村，正修路建楼，挖着了个什么村庄遗址。”楚珩刚好滑到一张图，看着是个地基的坑，就听闻远山说，“他们专门请人算了风水，几个专家都说那地方好，刚挖开，就是一片白骨，坟坑似的。”

“你看后面那个图，有些骨头上是有字的。”闻远山忍不住伸手过去，翻到下一张照片，是放大的骨骼，还沾着泥土，依稀看得出来有刻上去的小字，“他们联系了当地警方，又请了考古队，那考古队的老大也是个有经验的，一看见骨头上有字，说自己管不了，让他们找咱们的人过去。那老大把钱都退了，听说连夜带着人跑了。”

“请的这是考古队还是盗墓贼啊？”楚珩“啧”了一声，那些字似乎是转着圈螺旋刻上去的，这么一张潦草的照片看不出什么门道，转手把平板电脑给了师雁亭。

师雁亭只看了一眼，便说：“锁骨。”

“啊？”闻远山吓了一跳，“这玩意是锁骨？那这是个什么东西？又是什么阵法咒术吗？”

“不算是吧。”师雁亭看了看其他照片，“更像是一种刑罚。古时就有了，在这节骨头上戴上枷锁，束缚奴隶。这上面应该也有锁链的痕迹，把皮肉剥开，在骨头上刻下他们犯下的罪和要受到的惩罚，一辈子戴着镣铐，一直到死。”

闻远山赶紧把平板电脑拿走，锁了屏放到一边，胃里一阵不适，这么残忍的事，就让师雁亭上下嘴皮一碰，平平淡淡地陈述出来了，一点起伏波澜都没有。再看楚珩，皱着眉不知在琢磨什么，好歹也是有点反应的，他们隐世高人……毫不动容吗？

“太残酷了，早听说古代酷刑反人类得很，还是现代社会文明进步……”闻远山还没说完，师雁亭又补充说，“这是天罚。那么多骸骨，多半是整个部落都被株连了，也并人间帝王暴虐残酷，这是……超出人间的滔天大罪，永世不得解脱，活着受刑，死了还要下地狱继续承受折磨。”

“超出人间？”闻远山抖了一下，“妖魔鬼怪干的？”

师雁亭下意识按了按心脏，白玉被他的血脉包裹，自玉而生的心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动，“不，天罚的意思是……”他喉咙一哽，没能说完。

闻远山惊愕地提高了声音：“你是说这没人性的玩意是天上的神仙——”

周围人一齐向他看过来，他忙赔着笑摆摆手，连说了几声抱歉，这才转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师雁亭：这是天上的神仙对凡人的惩罚。

这也太……

师雁亭似乎是苦笑了一下，转过头去看楚珩。楚珩在他手臂上安抚般轻拍了拍，叹气道，“这得是多大的罪孽啊。”

闻远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

人是最像神仙的，一样复杂，也一样残忍。师雁亭入魔时，天罚是照着他的痛处给他一句又一句诅咒，他那时候就明白，上神仙君，只肯为了天地之间的秩序与平衡垂眸，贪嗔痴或者七情六欲生老病死，从来不入他们的眼。

那边闻远山独自消化了一会，给了师雁亭一台笔记本电脑：“那个，师顾问，方才那事，麻烦您简单写个概述吧。”

然后他就看见楚珩拍完师雁亭的手一直搭在人家胳膊上没有收回去，师雁亭还将自己的手叠了上去，看着是盖住了楚珩的手。

“你，你你你……”闻远山指着楚珩，半个小时不到，遭受两次重击，闻远山有点反应不过来，就见后面楚珩眯眼笑起来，闲着的那只手竖在嘴前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
可闻远山指着他的手指头有点收不回去，楚珩又笑眯眯地把他的食指按回去，帮他转过身，还在闻远山肩头拍了拍。闻远山手机一震，后面那混蛋给他发消息，就俩字：秘密。

秘个鬼！也没见他避着人啊！

楚珩转过头来，望着师雁亭笑，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轻轻散去了。他没见过天罚，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，但师雁亭是亲身经历过的。楚珩无从想象的东西，诅咒，惩罚，天雷，都实实在在地落在师雁亭身上。若不是在单位出差的飞机上，若周围没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，楚珩那时候很想抱一抱师雁亭。

逢宁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