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明白一点”还是谦虚了,师雁亭口中的一点,也就刚上手的时候打了几个磕,一分钟后,已经熟练得像中学网瘾少年,键盘声哒哒响个不停。
楚珩把一句“用不惯就你口述我打字”咽了回去。师雁亭那是什么人,这点小事能学不会吗,师雁亭平日里表现得像是个老古董,楚珩想抽自己一巴掌,他怎么就真当人家老古董了?
师雁亭还对他笑了一下,楚珩心虚极了,仿佛被看穿了似的。
两人在阅览室窝了一个上午,吃午饭才出门,迎面撞上翟平云,整带着宛卿边走边交代作业。
“主任好,”楚珩自然地打了个招呼,“主任吃了吗?没吃的话要不一起?廖院交代了点事,我刚毕业,看不太明白,还想请教请教主任。”
翟平云点了点头,说,“我刚下课,也行,走吧。”
打了饭坐下,翟平云先是看了宛卿一眼,又问楚珩,“你想问什么事?说吧。”
他们主任话少得很,只有在谈到专业和工作的时候会滔滔不绝。楚珩和师雁亭另外买了四杯果汁,刚好一人一杯,他把果汁在主任面前放好,说,“主任,我对咱们这边的档案还不太熟悉,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找,您知道南宋一个叫无忧的人吗?”
翟平云筷子顿了一下:“你是不是连咱们自己的发展史都没翻过?入职这么久了你都在看些什么杂书?”
楚珩干笑了几声。这活是南行介绍的,他多少有点抵触,志怪杂谈他爱看,院史他则毫无兴趣,甚至忽略了还有这么个东西。他赶忙说,“那个什么,我下午自己去查,不麻烦主任了。”
SSM那个校领导闻远山,风风火火却也毛毛躁躁,楚珩跟他挺聊得来,果然是一路人,现在这群小年轻真是不够踏实,翟平云语重心长对宛卿说:“别跟你师哥他们学。”
小姑娘看着努力上进,根正苗红的,要不给她调办公室,以后跟……瞿明月也不妥,实在不行,翟平云想,给小姑娘单开一间办公室得了,离这群不靠谱的愣头青远点。
院史,其实不仅是由来和发展历程,什么选址风水、建筑特点、后世修葺、仪器设备等等“旁枝末节”的资料摆满了几个书架,真正讲由来的,反而少得可怜。已经够少的书籍里,还缺了一个口,应该是莫闻蝉交给楚珩的那四本。
七昙,七是年头,昙是佛教祥瑞,始建于南宋末年,第一任院长,当时还叫住持,是个酒肉和尚,自号无忧,没有来历,没有师门,横空出世。无忧大师不传授经纶,七昙不供奉佛祖菩萨,专收奇人术士,搞些不受大众认可的“歪门邪道”,正经求仙问道的,看不上这群怪人,他们倒也安于清静,不大跟外界来往。
南鸿山和虞水支流把这地方和城区天然隔开,景区和民宿农家乐也少有开到这附近的,甚至没有村庄,真是清静极了。无忧大师挺会挑地方,他花了七年,编了四本书,然后仙逝,无牵无挂地见佛祖去了。图书馆中心那朵玉昙花出自无忧大师之手,他的接班人为了纪念他,在前面加了个数字七。
师雁亭放下书,说,“楚珩,我有个想法。”
楚珩不知道在研究什么,分出一点心思听他说话,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北靖结束到七昙建立,两三百年,凡人已经轮换了几代,但血统特殊一点的,兴许还有在世的。或许这无忧大师就是其中一个,把散落各地的同类人聚集到一起,扯了个谎,等着他们知情人都寿终正寝,把前朝往事也一同埋了。”师雁亭说,“我总觉得这地方跟那时候的联系千丝万缕,你父……南行介绍你过来,应该不是偶然。”
“肯定不是偶然,我妈跟我说过了。”楚珩掏出一张打印纸,用中性笔在上面画线,“但她只给了一点暗示,没有明说。不知道他们都在遮遮掩掩什么,好像我不得不参与,又拼了命维护表面的假象,生怕我搅进来抽不开身。我时常有种错觉,觉得我妈知道的事,远比我能想象的要多,但是雁亭,我不敢问。”
他怕一旦开了一条细小的裂口,他就再也找不回这个“家”了。现在他拥有的,是很久之前梦寐以求但是终其一生都没能得到的,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的生活。楚珩自嘲地想,岁数越大胆子越小,从前他为了达到目的,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不敢做,什么伤天害理的手段不敢用,不论他是为了家国还是私欲,都没什么不敢的,连身为阶下囚看着敌国的将领,他想的都是,天理伦常算什么东西,他偏要把这个看入眼的人放进心里。他敢活,敢爱恨,敢下注做赌,敢输也敢死,都坦然从容,现在呢?
连一句“你为什么不会老”、“猫为什么能活二十几年”,楚珩都不敢问。
没有记忆的时候也不敢,这些都刻进了他的骨头里。
师雁亭看着楚珩画出一个勺柄朝北的北斗七星,先标出永嘉的地名,再标七星名称,他轻声说,“是啊,我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。”
“最重要的还是搞清楚这个无忧和尚是什么人。”卷宗只记载了他建立七昙,原由、背景全无,楚珩盯着自己画的图看了片刻,说,“我去调宋代民间传说的档案,之前看过一点,还挺有意思的。”
楚珩变脸比翻书快,他这人本就心重,一辈子身不由己,习惯了什么情绪都往肚子里咽,表面不露形迹,偶尔对师雁亭透露一点,很快又收拾好,摇身一变,还是那个毕业不久的年轻人。
师雁亭只希望楚珩能如愿,做个扎进人群里一眼找不出来的凡人。
译得太快反而引人起疑,楚珩拖着进度,一面翻阅资料,当周七昙开了全体大会,宣布了顾泽兰回来任职的消息。顾泽兰遇到楚珩,随口聊了几句,闻远山又跑来找他八卦,问楚珩他们是怎么认识的。
周末,楚珩怎么想都觉得,还是有必要回雍和公馆一趟。他在官网上订了一间客房,带阳台的大床套间,贵得他肉疼。不知道能不能找廖院报销。
套间的内装风格是民国时期,听说有些年代剧还在这里面取景拍摄过,楚珩好像还跟着楚琬琮一起看过几集,过去了好些年,记不太清了。楚珩似乎在空气中闻到陈旧的气味,房门的锁是个装饰,有个能掀开的暗格,打开是刷卡感应器,进门插上房卡通电,里面窗帘紧闭,还是暗的。
方才开门时,楚珩又想起幻境中的开锁声。
楚珩打开灯和窗帘将房间检查了一遍,开了空调,把电视播到了一个音乐节目,声音调低,盖住空调的动静。桌上放着好几种茶,楚珩先烫了水壶和杯子,第二壶水泡了两杯白茶,挪到阳台上,喝茶看风景。
茶杯有点烫,师雁亭靠在阳台围栏上,单手持着杯子,看着楚珩出神。
楚珩被他看得有点脸红,从瘫坐的姿势直起了腰,在师雁亭眼前挥了挥手,“看什么呢?我脸上有画?”
说来也怪,师雁亭身上没什么魔气,连曾经那种多年杀伐的血腥气都没有了,平日里冷冷淡淡的,别人不问,他就不说话,虽然不平易近人,但也不至于拒人千里。他更像是一个古董,一件精美但是历尽岁月的器物,比如说,他那把放置千年,已生陈锈的刀。
师雁亭笑了一下,转过身去,抿了一口热茶。
楚珩当天晚上做了个噩梦。
一开始他还没有睡沉,一半一时清醒地想,可能是有点认床,睡不踏实,然后意识一沉,被拉入了梦魇。楚珩身体一抖,师雁亭便睁开眼,扣住了楚珩的手。
楚珩没有醒。梦里他从床上起身,仍是豪华套间,从阳台往外看,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庭院。花园设计得讲究耐看,梅花和茶花都开着,应是刚刚下过雨,地面都是湿润的。远处也没有高楼大厦,天刚拂晓,院子里的人都醒得早,人声渐渐热闹起来。
推门出去,无人看得到他,那些人甚至可以从他的身上穿过,楚珩想,原本他就是鬼魂,到人间本应如此。
来往的人在说着今年的账,马上就到年关了,夫人想接娘家人过来,老爷已经把信送了出去,等着对面回复一个确定的日期,就带着夫人儿子去接人。这家上下都热热闹闹的,喜庆得很,路过的每个人都是笑着的。
楚珩往后院深处走,一个小男孩坐在水池边背书,女主人在身后呼唤,小男孩便欢天喜地地喊着母亲,朝那女人跑去。
热闹还没有结束,忽然来了一群人,从外面包围了整个宅院,为首的带人破门而入,不由分说绑了老爷,派人搜查,也就是抄家。钱财、账本,但凡是值钱的东西,都是赃物赃款,直接收缴,反抗者就地格杀,其余人铐住手脚,囚禁于宅院房中。
一个人捧着什么东西跑来向首领汇报,说他们找到了证物,首领掏出枪,指着老爷,问他,你还有什么话好说?
那老爷愣了半晌,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,大笑起来,笑过之后,阖上了眼,回答,我无可辩解。
枪声四起,哭喊震天,血染红了地面,又映着院子里的红花。
夫人在后院,听到动静,定了定神,赶忙将孩子塞给身边的老仆,趁着外面的人还没有进到内院,嘱咐道,嬷嬷,带他走,什么都不要管,把小少爷带走!
尖叫和哀嚎之中,已然有了枪响。老嬷嬷惊慌失措,抱着孩子便跑,小男孩哭喊着母亲,嬷嬷就用手捂住他的嘴,在人来之前,逃出了内院。他们究竟有没有逃出生天,楚珩看不到,楚珩耳畔尽是嘶喊,持续了大半天,他觉得自己快要失聪了,不管走到院子的哪个地方,都是一样的场景和声音。
来人最开始还未曾对这户人家赶尽杀绝,入夜后,只能听到压抑的抽噎,还活着的人都被绑起来分开监禁,夜深了,他们在院子里放了一把火。抄家,灭口,放火,只用了一天时间。
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似的,下了一场大雪,西风卷着雪花,夜幕下火光又将黑夜照亮。
火烧不到楚珩,他也出不去这座宅院,他只能眼睁睁看着、听着,有人在他面前被杀,有人在他面前自尽,有人在他面前变成焦骨。这样的场景他在城破那日见过一次,这一回多少算是有经验,但是听着那些哭嚎和惨叫,楚珩心里依旧激起了巨大的震颤。
楚琬琮讲的故事是真的。他原是魂魄,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鬼,不知道被什么法术淬炼,得以用人类之躯行走于日光之下,他仍然可以和这地上冤死的魂魄产生某种共鸣,只要他细细感受,他就能找出那些魂魄生前惨烈的记忆,重现他们惨死的情景。
这么大的事,翻遍了典籍史书,无一记载,问遍了长辈老人,无一听闻。
和妖族入世到消失那几百年一样,这段往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,存在过的都会留下痕迹,可这些痕迹已非凡人可以觅得。
当年之事被刻意隐藏是因为涉及异族,那么雍和公馆多半亦是。
楚珩独自站在大火熄灭、白雪覆盖的一片废墟之中,踩过的地方没有脚印。从北到南,瑶光北渚,埋着他的玉和唤醒他的阵法;开阳商圈,写字楼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皇宫幻境,一只千岁的狐妖被困其中;中间跳过几个未曾显露异常的位点,天璇南塘,是童蛛的天然巢穴;天枢七昙,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团。其中玉衡、天权和天玑,还不知有什么秘密。此处位于天权,总部的监控很早便设下了,不是莫闻蝉在此藏书之后才有,一定和其他几个一样,有什么深埋已久的东西。
这么一个不留痕迹消失于世的宅邸,那么多人濒死绝望的哭声仍徘徊不散,只有他午夜梦回才能有所感应,七昙想要监控的是这些弥留的呐喊,还是当年异族留下了什么,楚珩想不通。
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个梦就快要醒了,在此停滞不愿离去的记忆尘烟终于得到了一个倾诉的机会,把当时的悲恸宣泄出去,就要彻底消散了。楚珩的灵体渐渐变得轻盈,渐渐漂浮起来,他越升越高,最后一眼,向下看去,宅邸废墟中心腾起一个圆形法阵,反着白色的光,和雪色融合在一起,几乎分辨不出来。法阵的中心有两个字,其中一个是“无”。
正是他不认识的那种文字,无忧大师署名的时候,三种写法并用,他推测这个字就是无。
是这个阵法,带走了这里相关的一切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