惠姑等人将沈钰送至庄外,临上车前邱翎将沈钰拉到一旁,四下看了看,确定周围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跟她说起了悄悄话。
“小姐,那镇国公二十七岁尚未娶妻,也没纳妾,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。我知晓你们要成亲后很是担心,怕他……有什么隐疾,于是专程打探了一番。”
“他们这些行伍之人行军打仗时整日都在一起,又都是些大老爷们儿,最爱聊些有的没的。那镇国公倘若真是个天阉,多少会漏出些风声。”
“但我打听来打听去,也没有这方面的消息。我寻思着那可能真叫小姐赶上了,碰上个稀罕货。”
“可方才又听小姐说他强抢人妻……我这越琢磨越不对劲,能做出这种事的男人,怎会真是个洁身自好的?”
她说着把声音压得更低,问道:“他莫不是……真的不行吧?”
邱翎二十来岁就守了寡,因着相貌生得好,身边总有男人围绕。她又向来不被礼教束缚,喜欢谁就与谁在一起,因此并不避讳提及这些。
只是以前沈钰年纪小,还没成亲,她便不在她面前多说。如今沈玉已是成了两次婚的人,她没了那么多顾忌,便也直说了。
沈钰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,愣怔片刻才回道:“还……行吧。”
这短暂的愣怔倒不是因为害羞,而是乍听邱翎方才所言,又联想到卫渊这些日子的表现,心里有些嘀咕,难不成他真是个雏?
邱翎一听还行二字,立时嗨了一声:“那便是不行。”
但行不行的,她其实并不在意:“小姐既已有所打算,不是非要跟他过一辈子,那也不必太担心这些,但有个事我还是得跟您说说。”
“我先前打探镇国公是不是天阉的时候,发现他身边虽没有女子,却有许多容貌出众的男人。尤其是那些近身服侍他的,那叫一个出挑,随便拎一个出来丢到象姑馆都能拿个花魁。”
“时人好南风者颇多,且爱以此为谈资,并不隐瞒。我那时见他也没有什么好南风的名声,就没当回事,以为只是巧合。”
“但现在想想……那些喜好美色的,无论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,炫耀时多爱说自己又得到了什么美人,如何大展雄风云云。但倘若他们自己是雌伏的那个,却是万万不会拿出来说的。”
她说到这摇了摇头,啧啧两声:“这镇国公那方面不行,身边又那么多美男,那想来他是下面那个没错了。”
“我对他们这些男人的喜好没什么意见,但他若喜欢男子,却娶了小姐给他镇宅子,做他卫家传宗接代生儿育女的工具,那就该千刀万剐了!”
沈钰闻言失笑:“邱嫂想多了。卫渊找上我便是因为我与他那亡故的心上人长得相似。既如此,他又怎会喜欢男人呢?”
何况卫渊床笫间的表现虽不尽如人意,却爱痴缠于她,成婚这半个月来几乎日夜黏在她身边,不曾多看前院那些男人一眼。
邱翎却一副你不懂的样子,说了句让她半晌无言的话:“小姐忘了自己长得像谁了吗?”
沈钰一怔,心中忽地生出千头万绪。
她虽是个女子,这幅相貌却是继承于父亲,跟沈昀像了个十成十。
邱翎见她想明白了,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:“这世上有似夫人那般英姿飒爽的女子,也有如沈大人那般男生女相貌美如花的儿郎。”
“倘若镇国公的心上人就是个男人,他便是满天下的寻人,许能寻到几个相似的,却未必能寻到如小姐这般合适的。”
“小姐既与他的心上人相貌相像,又是个女子,还是官宦人家出身。他娶了您,既是门当户对,又能看到自己喜欢的脸,还能骗个肚子生孩子,可谓一举多得。”
“不然他与您素不相识,为何要用尽手段把您抢来京城,还许以正妻之位?”
邱翎自觉分析得有理有据,末了道:“我说这些,是想让您心中有个计较。镇国公年近三十了,必是急于要孩子的,指不定就算心里喜欢男人,也要日日缠着您做那事。”
“您可千万不要轻易怀孕生子,不然就着了他的道了!将来和离只怕更难!”
沈钰想到卫渊近来的言行举止,忽的就有些反胃,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邱嫂你放心吧,我本也没打算很快要孩子的。”
现在就更没这个打算了。
听她这么说,邱翎总算放下心来,又瞥了眼候在一旁的惠姑等人,小声道:“小姐若是喜欢,我便在庄子上给你养几个听话的。别的地方不见得安全,但这庄子上都是咱们的人,绝不会传出什么风声让国公府那边知晓。”
沈钰哭笑不得:“邱嫂,我最近有很多事要忙,哪有那个闲工夫。”
“那等你有空了再说嘛,反正……”
“咳。”
一阵轻咳声传来,邱翎一转头就见惠姑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。
两人说话的声音小,惠姑并没有听见。但以她对邱翎的了解,一看她刚才那眼珠乱转挤眉弄眼的样子就能猜到她在说些什么。
邱翎缩了缩脖子,不再多言,只给沈钰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有需要便来给自己传话。
这样耽搁了一阵,沈钰抵达宝相寺时便已是未时了。
昨日她跟卫渊说自己约了几个从前的姐妹,不过只是为了不让他跟着而已,其实今日她是自己来的。
父亲在世时曾在这里为母亲点过一盏长明灯,后来父亲过世,她便又点了一盏,将两人的灯供在了一起。
其实父亲并不信佛,也不信道。她还曾问过他既然不信,为何又要来供奉呢?
那时父亲沉默不言,一直没有给她答案。
直到父亲也走了,她才终于明白,有时供奉这些灯盏并不是出于信仰,而是为了让自己心中有所寄托。
给父母的长明灯续上香油钱后,沈钰走出大殿准备回城,却在宝相寺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。
“沈妹妹?”
那人看到沈钰,有些惊讶,旋即面露惶然。
沈钰认出了对方,皱眉上前:“杨大哥?你……”
她想说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,又觉得这话有些冒失,没有说出口。
杨文轩明白她的意思,凄然地笑了笑:“轩形容不整,让沈妹妹见笑了。”
沈钰听说京城城破那日邱翎等人是和杨家一道走的,因此那一役不仅沈家损失惨重,杨家也是家破人亡,几近灭族。
听说杨文轩的父母妻儿都在那时过世了,如此重创对他来说自是沉痛万分,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也就不奇怪了。
沈钰不知该如何安慰他,只能道:“斯人已逝,杨大哥……还望珍重。”
杨文轩眼眶微红,点了点头,涩声道:“对不住,是我……是我害了夏岚他们,是我害了你们沈家近百人。我实在是……对不住你。”
他与沈钰青梅竹马,自小一起长大,知道夏岚等人与她情同姐妹。一夕之间失去那么多亲朋故旧,她心中定也悲痛万分。
沈钰却很是不解,皱眉问道:“这是何意?夏岚他们是死于叛军刀下,与杨大哥何干?”
杨文轩见她并不知情的样子,料想惠姑他们没有与她说起,心中愈发愧疚。
“南城门叛军少的消息是我传给他们的,是我让他们与我一道出城。若非我判断失误,他们……他们说不定就能活下来。”
这些年他一直在为此自责,时时刻刻在埋怨自己,无法原谅自己。
杨家和沈家的仆从加起来有两三百人,且不少都是精心培养的得力护从。若不是他决策失误,那日绝不至于死那么多人。
沈钰对此一无所知,此刻听他提起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一直在为此自责。
她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话不能这么说。我听陈叔他们说了,最初的确是南城门那边叛军最少,他们也是派人打探过,确定消息准确,才会与你同行。”
“许寿光面对最少的敌军,却放弃抵抗开门揖盗,这是谁都没想到的,怪不了你,也怪不了陈叔他们。”
杨文轩心中明白这个道理,也曾试图以此安慰自己。但他是最初也是最终做出决策的那个人,面对那么多人的死亡,他实在无法推说自己毫无责任。
“许寿光固然罪孽深重,但我……”
“杨大哥知道我三年前为何离京吧?”
沈钰开口打断。
杨文轩怔了怔:“知道。严老和夏岚他们断定京城一年内必定城破,为了确保你的安全,让你远嫁青州离京避祸。”
“我们知晓后想将族中几个姊妹也嫁出去,但因时间仓促,最终送出去的只有两人。其中一个最终没能逃过兵乱,另一个如你一般活了下来。”
“说起这个,还要多谢你当初派人登门告知。”
“三年前便已谢过了,倒也不必再谢一回。”沈钰道,“我现在虽平安归来,但当初去往青州的路上却也曾遇到危险险些丧命,不过是运气好逃过一劫。”
“倘若我那次没有逃过劫难,真的死在途中,你觉得应该怪谁呢?严叔和夏岚吗?”
杨文轩:“这……这当然不能。”
沈钰颔首:“你也知道不能。既然如此,又为何要一味责怪自己?”
“没有谁能确定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,尤其是前些年战乱四起,大家都朝不保夕。”
“这般境况下能活下来是幸运,活不下来应该怪灵帝不仁,怪叛军滥杀,怪官蠹欺上瞒下尸位素餐,怪天怪地怪谁都可以,唯独不该怪曾努力保护过大家的人。”
“你得到的消息是真的,做出的决断也没有错。你的初心是想带大家逃出去,让更多人获救,不能因为最终没有成功就觉得是自己的问题。”
“这世上有常胜将军,却没有百胜将军万胜将军。何况杨大哥你根本不是将军,只是个想竭力保护大家的寻常人而已。”
她前面说的那些杨文轩都听过无数遍,并没有太大触动。直到这最后一句,他才心头一震,下意识喃喃出声:“我只是个寻常人……”
“是,我们都只是寻常人。难不成杨大哥觉得自己是能救万民于水火的圣人吗?”
沈钰道。
杨文轩呼吸微滞,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碎裂瓦解,肩头的重担悄无声息地减轻了几分。
他从小读圣贤书,又是家中嫡长子,父母亲族皆对他给予厚望。他自小就觉得自己应该承担,也必将承担家族的一切,乃至更多人的前路。
他也曾立志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。可在乱军的屠刀前,一切远大志向都是那么微不足道,轻易就将他击垮了。仿佛他从前所学皆无用,满腹诗书不及屠刀一柄。
但方才沈钰说,他只是个寻常人。
一个寻常人,自然无法时时刻刻都高瞻远瞩,自然也无法用血肉之躯去对抗刀剑长枪。
杨文轩轻笑一声,擦去眼角溢出的泪:“你说的没错。我只是个寻常人,不是什么圣人。”
寻常人无需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,只要尽量将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就行了。等他哪日真的成圣了,再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迟。
一直以来盘旋在心头的那股阴霾渐有消散之势,杨文轩露出个笑脸,对沈钰道:“谢谢。谢谢你,沈妹妹。”
沈钰摇头:“我什么都没做,杨大哥无需谢我。”
说着侧身站到一旁:“杨大哥是来上香的吧?快去吧,我也该走了。”
杨文轩颔首,对她长揖一礼后迈步进了宝相寺,脚步比来时轻快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