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铃以前从来不懂得“表”的魅力,并且她不承认是她过去买不起这类奢侈品的缘故。她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她没来到克罗恩瓦德,在最高档的柜台看到如此精巧名贵的机械表。
冰白表盘镂空,露出背后繁复的机芯;齿轮与齿轮互相卡合,摆轮来回震荡,秒针精准游走。
“尊贵的客人,您看的这款手表的名字叫做‘麦考尼之心’。”
“麦考尼?”
“就是占据了整座岛99%面积的、克罗恩瓦德人民的母亲山。据说几万年以前,克罗恩瓦德还只是一片荒芜之地,四野死寂。随后,最早的神灵诞生了,她就是麦考尼山神。她用树根编织血肉,用苔藓为婴儿铺床,孕育出了最早的人类。”
“能以母亲山命名,这款表很了不起吗?”
“是的。它由我们最有名的制表师科洛克大师亲自制成。每只手表,他都需要手工车出精度达±1微米的几百个微零件,在无尘室里使用镊子和显微镜组装,不断功能调校,历时数年,才制作出两款‘麦考尼之心’。”
售货员的介绍使目铃充分感受到了这件工艺品的机械之美。她迫不及待掏出钱袋。
罗皱起眉,想劝刚花了一大笔钱的目铃理智消费;可又没能说出口,毕竟船员购买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,他没有立场要求她与他有相同的看法。
下一秒,目铃就将一沓贝利摔在柜台上,豪横地大手一挥:“两款我都要了!送给我亲爱的船长,好东西你也要有!”
原来她是为了买情侣手表。
罗心情有些复杂,但是他看着她兴高采烈为自己戴上礼物的模样,又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目铃:嘻嘻,黑吃黑来钱快,花光也不心疼!
机械表配上复古华丽的裙子,目铃这才觉得自己体验了完整的当地民俗;
可是,她抱着的“融入当地人”的念头很快破灭了。
尽管她和街道上的女人们有着差不多的装扮——沙漏型的裙子、花边大软帽还有精巧的饰表——但她们总能一眼看出她并非当地人,而后投来稀奇的目光。
“亲爱的,你来自哪片海域?”一位面容慈和的老太太攀谈道,“是黑暗的西海,还是孱弱的东海?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当地人。”目铃纳罕,“我们来自北海。”
老太太但笑不语,随口感慨道:“北海啊,那可是混乱得犹如钟表零件堆的地方。听说这几年一直在发生政变呢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又道,“俗话说,‘即使是坏掉的钟一天也能准确两次’,作为北海人,你们能来到伟大航路已经很了不起了;到达克罗恩瓦德的一路上,你们一定被瞬息万变的海流和天气折腾坏了吧。”
目铃摇摇头,诚实地回答道:“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还是挺容易的;反而是你们当地人可能因为这个原因,很久没去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了。”
老太太耷拉着脸离开了。
目铃冲她的背影做鬼脸;罗瞧见了,嘴角轻轻勾起。
另一边,早早离开服装店、在街上闲逛的船员们也与当地人起了争执。
“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做‘工匠精神’!”一个穿着白色棉布罩衫的老人涨红了脸,“你居然说用‘机器’加工零件?……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多荒谬?就算别的岛是这样做的,克罗恩瓦德也永远不会这样糊弄我们的顾客!”
海胆撸起袖子,指着他面前粗糙的机械表零件:“那不然呢?你看你都失败几次了,就不会反思一下吗?纯手工,你在开玩笑吗?”
“怎么不可能了!——”老人指着山脚下最大的别墅,激动道,“居住在那里的、世界上最伟大的制表匠科洛克就是如此。科洛克是延续了上百年的制表匠家族,他们最早为王室贵族服务,掌握了全世界最顶尖的秘密工艺,只有男丁可以学习这门手艺。你根本无法理解,我们这些普通庸碌的制表师花了一辈子在追随他们的足迹……”
海胆无法理解老人的想法,在他看来,就算他非常崇拜自己的养父兼师傅施普莱特,他也不可能完全复制模仿他的造船理念:“你就是你自己啊,为什么要让科洛克成为你的标准!?”
还是另一个年轻表匠摇着头走上来充当和事佬。他对着海胆低声叹息道:“你没制过表,所以也不清楚这个行业有多困难——你知道为什么克罗恩瓦德的表如此名贵吗?就是因为它微米级的精度,是其他国家哪怕使用了机器也达不到的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海胆梗着脖子,在他看来,没什么行业是机器无法替代的,“我来亲自设计机床,你们这有煤炭卖吗?”
“你要煤炭做什么?”
“不烧煤机器怎么动?”
周围人的脸色都是一变,恶狠狠地看向海胆:“烧煤?你知道这样对环境的危害有多大吗?我们这里不允许使用如此不清洁的能源!”
“对!把他赶出去!”
“不允许破坏克罗恩瓦德的环境!”
“……”
最后,万幸安保队匆匆到来,这场冲突才没有升级;不过,佩金夏奇暗想他们可是海贼,才不会惧怕惹事呢——
“你们幸好没有动手,否则我敢打赌,你们这些刚出炉的毛坯件,是绝对会惨败在我们这里最强者的手中的。”
晚餐于五点五十八分准时开始,兰德罗德先生为每人倒上一杯红茶,郑重地警告道。
目铃举起手:“我有一个问题,为什么每次约定时间都要精确到分呢?非整点也太逼死强迫症了吧。”
兰德罗德掏出口袋里的鎏金怀表,看了眼时间又放回去:“只要你有一块克罗恩瓦德的表,就不会遇到任何问题。”
“……”目铃感觉自己陷入了消费主义陷阱当中,“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推销当地特产,以及促进经济发展的啊。”
罗啜了一口红茶:“早就和你说过了。”
佩金依旧忿忿:“你们的最强者?会很难打吗?会比我们船长更强吗?”
兰德罗德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:“那可是一位自然系果实能力者,你们真的有办法打败这样一位‘不死’的高手吗?”
佩金的抱怨戛然而止。
海胆又问:“那么,你们又为什么对‘机器’和‘煤炭’那么排斥啊?”
“看来我忘记和你们说我们这里的规矩了。”兰德罗德先生放下刀叉。
他整理了一下胸口的领结,敲击三下桌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,才慎重地开口道:
“现在的人类,太过依赖科技了。”
别人讲话时,目铃总是礼貌地停止进食,直起腰背,竖起耳朵聆听;罗却情不自禁将目光放到这样的她身上。
兰德罗德:“你们乘坐潜水艇,遇到危险可以躲到平静的深海,却忘了敬畏海面之上的风浪;你们借助各式各样的武器,远距离攻击敌人,却忘了锻炼坚实健壮的□□和拳头。克罗恩瓦德不同,我们一直都坚持最传统的生活,尊重生命,敬畏自然。”
贝波深以为然。他一直用不惯武器,于是将体术练至臻境;并且他也最讨厌在闷热的海底,如果极地号能一直在海上航行就好了。
克里欧涅抱着双臂,懒懒靠在椅背上:“那你们也不会去旁边那座山上砍柴打猎喽?”
夏奇的重点有些偏:“话说回来,那座山可真大啊,有几千个你们城镇的大小吧。”
“没错,我们不会去旁边那座山上砍柴打猎。”
兰德罗德先生猛地一拍桌子,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,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:
“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规矩——你们一定、必须、绝对不能去麦考尼山脉!”
目铃睁圆了眼睛:“为什么?”
“麦考尼山脉,是克罗恩瓦德的母亲山。同时,那里还流传着一个传说。”
兰德罗德语气轻缓,徐徐开始了讲诉。故事的前半部分和售货员的介绍别无二致,但很快,他面色陡然一冷,语速加快了许多,声音也变得低沉:
“人类初生时,称她为‘母亲’,敬她、祭她,知畏天地,守护自然。山神因而庇佑万物,百年风调雨顺。”
“然而时光流转,人类渐渐遗忘了她的恩泽。他们在她的肋骨上劈山筑路,在她的血管中挖空溪流,将雾霾毒气送入她的肺腑。
“渐渐地,山神眼底的清明消失,她变得歇斯底里——不断制造灾厄惩罚人类。森林火灾、极端气候,还有人类内心无可抑制的阴暗。
“最后,她禁止人类踏足她的领地。
“人们经常能听到山谷里母亲刺耳的尖啸和不甘的哀嚎。凡是闯入山林者,不论猎人、登山者或盗伐者,都会在山雾弥漫中迷失方向。
“他们从此再也回不来。
“有人说,山神不会让他们轻易死去:她会将黑刺树枝塞入他们的嘴中,用松脂封住喉咙。他们的灵魂和□□被藤蔓与树根缠进地底,化作她永远的血食。”
不知什么时候,外头的天色暗了下来。兰德罗德如同一株瘦削扭曲的枯树,眼球弥漫着红血丝,无声地死死盯住下首的众人;狂风打在玻璃窗上,仿佛贪婪的恶兽在窥探屋中的血肉。
海胆打了一个冷颤;夏奇情不自禁抱住了身边毛茸茸的贝波。
罗点燃四周的烛火,大厅里亮堂起来,阴森的气氛瞬间消散。
“房东当家的,请不要恐吓我的船员。”
兰德罗德冷漠地回答道:“这是真实的传说,请你们务必牢记在心中。如果想继续呆在克罗恩瓦德的话,只在镇子上闲逛就好,不要靠近麦考尼山。”
“可是在街上总会收到镇民的注目。”目铃抱怨道,“我的打扮明明和你们当地人一模一样,为什么他们就能认出来我们不属于这。”
兰德罗德沉默半晌,才道:“我们镇子人口不算多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他们互相认识,并清楚你们这些生面孔都是外来者。”
目铃:“……”好无聊的真相!
……
绑紧裤腿,穿上登山靴,再配上一件酷炫的皮质夹克——一大清早,目铃打开房门,才发现大家伙都是差不多的装扮。
目铃与他们对视一眼,笑出声:“我们居然都想得差不多。”
海胆抱怨道:“我是真的不想在镇子里逛了,那群工匠真是冥顽不灵。”
夏奇戴上墨镜:“虽说昨天的那个传说真是吓到我了,但现在是白天,又有船长在,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吧。”
罗倚在门框上,淡淡道:“这种鬼神的传说一项都是骗人的。”他的目光移向目铃,心想他的预感成真了——兰德罗德的恐怖故事并不能吓退目铃,相反,只会激励她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冒险。
他一早就做好准备迎接目铃的死缠烂打;不过,与其浪费口舌和她争辩,不如干脆顺了她的心意。就当是在山中野营了。
夏奇给兰德罗德先生留下一封告别信,白雁将食物打包,一角拿了叠干净的旧报纸。
一张几天前的悬赏令被夹在其中,上面的名字是“波特卡斯·D·艾斯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