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玺闷闷不乐地出了门。
浮白山不愧是专业人员,现场清理得十分迅速,除了一些碎肉渣子和黏在地上的血,稍微大点的尸块都被清理走了。路边还有大大小小的法阵,由其生成的罩子将躁动的亡魂结结实实地关在里面,外沿还泛着淡淡的金光,像吹到地上的泡泡。
江玺将横在路上的断手往旁边踢了踢,看起来还蛮新鲜的,有点想吃。他咽了咽口水,甩开脑子里奇怪的想法,继续往前走。乌漆麻黑的夜里,一盏灯焉了吧唧地躺在角落,灯芯从它破烂的身体里露出来,将墙边人的阴影照得左右摇晃。
“又在偷懒!还不去干活?!”
“啊!”
那人惊叫一声,手里的东西都差点掉在地上。看清来人后他“哎哟”一声,无语中带着心有余悸:“怎么哪哪都能碰到你这个神棍?”
商时旭将手里的铜镜擦了擦,剜了江玺一眼。
“出了这么大的事,你不去帮忙,怎么自个儿在这儿偷懒?”
“去去去去去!看见你我就心烦,这叫报平安,报平安你懂不懂?”
他将铜镜拿好了,继续和镜中的人说起话来。
“一个傻子,不用管他。”
“没事了,我们已经处理好了…我那么厉害,哪会受伤啊?”
“对了,”商时旭少见的轻声细语,“爹,娘,这件事背后的原因还没搞清楚,你们这几天就待在屋里,不要出门。”
“哥哥?哥哥也很忙,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担着,我堂堂浮白山弟子,不与宗门一起为民除害,反而畏畏缩缩地待在家里,说出去那群人又要笑话我了。”
“好了,就这样,不说了,你们照顾好自己。”
镜中人像隐去,商时旭收了铜镜,变脸比翻书还快,回身时又变成那副恶劣的样子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江玺道:“你这不是会关心人吗?我还以为商少爷没有心呢~”
商时旭被他这语气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越发嫌弃地道:“你好恶心。”
江玺耸耸肩,又问:“阮钰呢?居然没跟你一起?”
商时旭道:“你问题怎么那么多,他肯定是去帮忙了啊,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满天下走讨饭吃?”
江玺并不在乎他旁敲侧击地骂自己叫花子,只说:“那你就继续在这儿躲着吧,我去讨饭了。”
“我没躲!好你个神棍,你给我回来,你重新说……”
江玺留他在原地暴跳如雷,将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骂声甩在了身后。
商时旭看他走远,愤愤地在心中记下了这一笔账,正想着下次怎样扳回一局,肩膀就又被人拍了一下。
“干嘛?!”
这下就不是同门和他开玩笑了,而是他真的摸鱼被抓了。
白胡子长老将手中拂尘一甩,严肃道:“别人都在做事,你在干什么?”
“当时吵着闹着要来,来了又拖大家后腿,真是秉性顽劣,烂泥扶不上墙!”
商时旭握紧了拳头,最后还是把这口气咽了回去,低声说:“弟子知错。”
长老又把拂尘一甩,再不看他一眼,径直走了。
重灾区走过后,前面的路看着就舒服许多,江玺边走还边从商时旭的话里抠字眼。方才商时旭说“背后原因还没搞清楚”,若这件事浮白山真要找个原因出来,必定会查到那条巷子里去,再往下深究一点,布阵之人不就能被揪出来了?这份功德攒起来,身上的戾气又能消减不少,等他脱离了“恶鬼”之列,就去找夜鸣蝉把自己超度了,繁忙的本赛季就能圆满结束了。
但是书颜,又怎么办呢?
江玺停下脚步,为此事烦恼起来,可想了半天,还是没想出个头绪,
这孟婆汤只在阴间有,业务范围还是太窄了,要是人间也有卖的就好了。管他好的坏的,通通忘了,重新来过,总比浑浑噩噩地活着好。
他又沿着街走了一小段路,不知道顺着走到哪里去了,远处貌似有窸窸窣窣的人声。
声音来自于路上一堆人里,阮钰站在人群中,应该是在做安抚工作,那群人年纪都有些大,围在阮钰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,像一堆老式留声机一起刺啦刺啦地响在一处,一句话都听不明白。
阮钰脸上却始终带着笑,一一应和他们。最后,他像做出了什么保证,那群大爷大妈才被他哄着回去了。江玺正好站在他们正前方,阮钰一抬头就能看见他。似乎是有一段时间没见过,阮钰看到他还反应了一下,想起来后,才同他打招呼:“你,你是上次那个神棍?”
江玺“呵呵”两声,纠正道:“是神使。”
“好的神使。上次多谢你出手相救。你来这儿做什么?”
江玺道:“街上乱糟糟的,我待着害怕,就出来走走。”
阮钰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,还安慰他说:“那确实,当时实在是太吓人了,幸好万丹掌门和云剑宗主都来了,不然仅靠我们,还真是收不住场。”
江玺笑着说:“突发情况遇得多了,也不能全靠他们,总得自己学着处理才行。”
“对了,我看这儿并未受多大影响,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?”
阮钰道:“他们都是我的亲人。”
江玺瞪大眼睛:“亲人?可是他们”
“不是亲人,胜似亲人,”阮钰解释着,并不介意告诉江玺他的身世,“我自小就跟着爷爷,出生时天冷,差点活不下去,是邻居们一人一块布,一人一把米把我养大的,他们每个人会的东西不同,教我的手艺也不同,我学得杂,却不够精进,又认不得字,每家店里打不了多久下手就不需要我了,就是后来我去商家做了时旭的伴读,他们偶尔见了我也会给我一个馒头或是糕点。”
阮钰说着说着,心情逐渐高兴起来。他想起那会儿实在找不到活干的时候,就打算去碰碰运气,给大户人家当伴读。其实他已经做好啃几个月草根的准备了,没想到这样还能被人捡回去。
当时那位小少爷就这样指着他,不过一句话,就把他带回了家,他还是第一次摸到这么好的料子,穿到身上一点都不刺挠。他把脸洗干净了,挨着那位少爷时,心里都忐忑不安。对方是看上他哪一点了呢?他相貌不出众,也不识字,或许,少爷是看上他随叫随到,有求必应的性格?
虽然不知这次能干多久,他还是回去和大家说了这个事,他们都夸他有出息,爷爷也难得买了一条肉回来,炸成油渣子吃了顿大餐。他将待在方家的时长定在一个月,富家公子选人选物向来一时兴起,就算少爷不赶他走,夫人老爷也不会让他留下。
他想了想,将时间缩短到半个月。
出乎意料的是,他不仅干了半个月,还在里头待了好几年,一直陪到商时旭到浮白山。究竟看上他哪点,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,能有一家人不嫌弃他,还给他吃的穿的,这样的恩情,也足以让他还一辈子了。
“时旭有一次带我逃学掏鸟蛋,他都翻上墙了,我却犹豫不决,害怕被夫子骂,害怕耽误了功课,结果害他被夫子发现,挨了三千字检讨和五个手板,”阮钰估计是想到了商时旭从墙上摔下来的样子,有些忍俊不禁,片刻后,又敛了笑意。
“他说过我,说我固执,懦弱,胆小怕事,不知变通。但我就是这样的人,安于现状,只要能好好活着,就是我一生最大的追求了。”
江玺静静听他讲述,也赞同道:“挺好的,活着,是件很好的事。”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又沿着原路走了回去。接近方家门口时,斜前方的巷子里又围了另外一群人。江玺觉着这怎么跟NPC随机刷新一样,隔一会儿刷新一堆隔一会儿刷新一堆,是不是他现在靠近人群就会有个路人NPC出来告诉他任务了?
听到脚步声,佩剑束发的弟子们神同步地看了过来,这明星过街般的待遇江玺已经有过很多次了,实在是消瘦不起。
卡bug了?怎么又都看着他不说话?
江玺正纳闷,商时旭却挤开人群,近乎破音地喊:“阮钰!你还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?还不快过来?!”
阮钰被他吼得一愣,乖乖走了过去。
他一被拉进人群中,便有五六个人走上来,不由分说地扣住江玺的肩,绑住他的手,将他拖行着带到巷口中央。万丹不紧不慢地走上来,右手揪着他的头发,同时握紧的左手松开,一缕黑气从那微张的指缝中急不可耐地钻出来,四处游荡几下就找着了地儿,钻进江玺脖颈里不见了。
那是,他的游魂!当时他出阵时匆匆忙忙的,丝毫没留意一缕残魂被那锁链勾了出来,留在了阵法里。
万丹弯下腰,手一勾便将江玺的面具勾了下来,那张熟悉的,鬼魅的脸就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。看到地上跪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后,众人皆是抽了口气,更有甚者,还往后退了小半步。
“他,他就是掏心的那只狐妖啊!”
“怎么可能?他尾巴都被拔了,怎么可能还活着?”
“妖孽!当初就该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,叫他再不会胡作非为!”
“我看他不是狐狸成精,是蟑螂成精吧!不然怎么可能杀都杀不死?”
众人闹闹哄哄,都恨不得上来把江玺大卸八块。万丹举起手,周围瞬间便安静下来。他声音不轻不重,却极为笃定,不容置疑:“你这狐妖,胆大包天,在这巷中设此邪阵,究竟为何?”
倒反天罡,简直倒反天罡!他连这阵法都认不出来,哪来的那么大能耐布阵?他灵力妖力一概没有,浑身的鬼气,拿什么来支撑阵法的运转呢?
“我没有!”江玺徒劳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,剩下的话,他却说不出来,也不知该怎么说。从他身份暴露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没有任何能给他自证清白的余地了。
“你拿这邪阵害了那么多人性命,真是碎尸万段都死不足惜。”
万丹说着,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碗似的东西,用食指沾了一点,就要往江玺额上点过去。
“不行,不行!”江玺使劲挣扎,连着声音都发着抖,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那五六个弟子几乎按不住他。不能碰,他一点也不能碰!要是粘上,他会魂飞魄散的!
“求求你,我不该设此邪阵,不该擅用邪术,求仙长,放我一条生路。”江玺膝行几步,咬着牙,朝万丹磕了一个头。
万丹见状,竟真停了下来,拿出帕子将手擦干净,吩咐道:“把他拖下去,待这边处理好了,再由我来省问。”
云剑宗主见江玺没有被就地正法,便叫住万丹:“师兄……”
“此事,我自有安排,”万丹看向地上趴伏着微微颤抖的人,“等把该问的问了,我自会拘禁他的魂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