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旬与元时并排矗立船头向岸边眺望,他们的对面,栈桥尽头立着曲先生、县里几位长官、元氏族长、他兄弟的父亲、叔伯、并数位大小兄弟。此时距离三人睢川府中举已过去半个多月,望江并稍远些的睢川府地处西南隅,皆被群山环绕,行路不易,欲前往京城,须要走水路一路向东至贤州方能彻底绕过大山。因此,他兄弟须即刻动身,才好赶在腊月初赴省,万事不耽搁。
送客的旅船一直未发,岸边的送客之人也不好离开,望江虽比北方暖和些,然一早矗立江边吹了一个多时辰的江风也叫人从里到外凉透。
船老大实在不耐烦,高声吆喝道:“今天的风劲小水流滞涩,再不走天黑就赶不及到犀陵了。”
元旬本来着急,被这句话勾得更加躁动难安,只嘟囔道:“你说他到底来不来?”
元时瞥了哥哥一眼,不屑道:“行李早都搬来,人不来,你给他卸行李去。”说着,朝码头远处一指,“那不是,阿手,阿手!”边唤边使劲挥手。
码头一众人本来面朝客船,闻声齐齐扭头,果然见到应云手细瘦身影挎着一个随身的小包袱站在栈桥上。见大家都瞧着自己,他低头紧走几步,从众人身边擦过,朝着曲先生、县衙长官深深行礼。曲先生含笑只道:“去吧。”
京城不比睢川府,更在数重山外,应云手与元家兄弟三个从深秋走到冬季,越向北,江水渐凝重。待过了贤州,再往前水面开始结冰,船行不得,三人在贤州外的码头靠岸,船上的伙计手忙脚乱地搬行李下船,登时就有人打量应云手三个通体装束浑身气度,揣测出是今年预备进京的举子,赶忙牵着驴凑了过来。元时见伙计做事粗糙,将三人行李不分你我地一股脑堆在码头上,十分不好清点,满心都是火气,再见围上来招揽生意的,不屑说话,只蹙眉尽力做驱赶状。
船老大立在船头,见状笑语劝道:“三位相公还是尽早租下脚力。贤州是南方十五州进京必过的地方,所有去京城考试的相公举人都在此更换脚力。您别低头看着遍地的赁驴铺子,满州的毛驴只须十来日便一个都不剩。您再抬头看看天,我们在水上讨饭吃的,看天最是准确,这场雪不出今晚前半夜,一准落下来,且不是小雪,三位相公最好趁白日多赶路,越过头顶这团昏黄云去,就稳妥了。”
应云手与元时一听这话,心底没了主意,倒是元旬更为镇定,先转身谢过船老大,令弟弟与应云手看守清点行李,计算好剩下的船钱。他自己则几步跑上岸去,一路打听寻找到稳妥旅店,向店家询问城中光景,近日天气,举子们到了多少,听得明白,心中也有些底气,这才借来两头毛驴,将所有行李拉回旅店,暂时歇息下。
直到傍晚热汤热饭下肚,三人终觉踏实些。返回客房后,元旬打开窗子,顶着寒风遥指北边一团暗影,解释道:“店家说,那就是聚贤山,咱们打西边一路过来,见到最后的一排大山,其尾端就在这里。翻过聚贤山,北边就是通透的平原,路越来越好走。店家还说,聚贤山其实不高,有些陡峭,便是山里鲜见大雪,顶多耽搁三五日。”
元时托腮寻思:“敢情他年年在这里,大雪封路耽搁的不是他,还满赚房钱,出门在外别尽听人家的。要我说,只住一晚,明早若是雪未降,或是雪不大,还是尽早赶路为要。阿手,你可认同?”
应云手只蔫蔫“嗯”一声,再没别的话。
元旬吓得赶忙凑上前:“这是怎么了,别也病了吧?”
元时“呸”一声回怼:“怎么每次出来必定病一个呢。这都不明白,我跟你说,除非阿手这一次能榜上留名,否则他这心事是解不开了。哎阿手,我说你别总是心事塞胸的,心事多了往常背过的书可往哪里寄存呢?《庚桑楚》篇上有‘有恒者,人舍之,天助之’之言,你历来最是直爽通透,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明白,以今日之你之我可不就是践行此句嘛。”
应云手这才略打起精神:“你这是断章取义,我也会。就在你说的这句后面,紧接着就是‘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;若有不即是者,天钧败之’。”
元时嫌弃道:“罢了罢了,兴许受这晦暗不明的天气感召,今天你俩嘴里都没好话,丧气。”
元旬好奇道:“你俩何时背着先生偷读《南华经》?可让我抓着了。”
元时嘴上不饶:“你没读过,怎知我俩说的什么书?”
应云手终被逗笑,一路上难得开怀。
元时忙劝道:“我的卦最灵验,这不,心事打开些,读过的书立时就浮现出来,不然这一趟岂不白走。”
三人玩笑互谑,终抵不过一路劳累,很快接连困倦躺倒,不再问外面晴雪。
应云手的床距离窗户最近,第二日清早最先被窗外亮光晃醒,迷迷懵懵半睁眼隔窗瞧着,嘀咕道:“天晴了,好大的白日头。”说着翻身伸胳膊推搡推搡元时,“小时,小时,快醒醒,预备出发了。”
元时一掌拂开应云手,朝另一边翻个身:“才睡着,有事明天再说。”
“你看外面。”
元时揉揉眼睛,未动身先听听动静。街上打更声音穿过窗子传进来,先是一慢三快,几声后变成一慢四快。他遂不耐烦道:“哎呀。才交五更,鸡都没叫,你急什么。”
“天亮了。”
元时不解,转身向窗户望望,疑惑道:“北边的太阳怎的这么勤快,跟咱家大不一样。”说着就要起身,越过应云手,也不问问自家兄弟与同行伙伴,一把推开窗扇,登时外面细风卷着雪花扑向他,打一个猝不及防。应云手就在窗户下面,未能幸免,无数雪花落在他的身上、被上,惹动喷嚏不已,远处的元旬仍旧未醒,只动动身裹紧被子。
应云手呆呆凝视被上雪花,咋舌道:“‘撒盐空中差可拟’,史上留名的不足之句,只是粗俗些,居然是现实。照此来看,道听途说未必中听,却未必不实。”
元时无暇听他絮叨,使劲一抬窗扇,半个身子探出去,先朝天望望,又朝地看看,回身道:“不是天亮,是雪,下的天地都白了。一时下去问问店家这雪算不算大,若是寻常,咱们找后厨打包些吃食,早些赶路。”
该日出时不见日出,只觉天更为亮些,雪仍旧纷纷扬扬,不似要停的样子。店家极力劝阻三个年轻书生,吓唬道:“下雪岂是玩的。越向山里走,风越寒,雪越紧,下的寻不见路,一个不小心跌到沟里,尸骨都寻不到。就算一路安全,山陡路滑,驴跟人都走不快,在山里转上三天三夜,你们吃什么住哪里,冻掉手脚都是轻的。若再碰上个饿狼饿虎,倒不是心疼我的驴,我只是可怜你们家人白白担忧。”
啰里啰嗦一长套话,元时偏偏只听见“心疼驴”三个字,低语埋怨道:“耽搁半天,不过为着自己一丝利益。”接着以手肘杵杵旁边的应云手,“你说呢。”
应云手心中的焦躁病比元时还要严重,满口道:“下了一晚的雪,深的地方才覆满地,浅的还裸露着土呢,怎就寻不见路。再说这东西又不似雨冲山塌石的,不过湿滑些,路上多加小心罢了,纵使慢些也强过原地不动。”
元时高声应和道:“就是,就是。”
元旬一边担心店家所言成真,一边受不住那两个鼓动,无奈也跟着收拾行李,算清房钱、饭钱,预支下赁驴钱,三人顶风冒雪上路了。
出旅店,三人牵着驴沿大街一路向北,预备出北门直奔聚贤山。在城中时街上还能见到零散的匆匆行人,一二车马,于初雪上留下浅浅痕迹,很快被后来的雪覆上,出了城,便是行人也不见,车马也不见,只剩茫茫。江水从贤州西南来,绕过城池,转向正西,在南城门外向东而去,贤州城北不见水道,一条笔直官道直达聚贤山,毛驴在此行走尚不算吃力。谁知到了山脚下,雪未见丝毫减弱,反倒越来越大,旋风裹挟雪片吹得睁不开眼,莫说是人,便是驴也一步难行。三人早下了驴,顶住风,一手在前以袖略遮挡眼前,一手在后奋力牵住缰绳,既要顾及自身脚下,还要顾及毛驴脚下,还要时不时看着行李,低着头,弯着腰,曲着腿,一步坑一步滑地吃力朝前走。
也不知是接近傍晚,也不知是风雪成迷障,四野渐趋昏暗,所见不出十丈外,想反悔折返贤州城是万万不能,风卷雪打在身上脸上早成冰壳,再迟些,一旦太阳落山,势必冻死,可周围不论人鸟兽皆不见踪迹,寻路无由,问路无应。正在绝望无措间,忽然应云手朝前一指,却扭转头躲过风高声向着元家兄弟喊道:“那边一团小丘可以避风!”
元旬的眼力较应云手更好,顺应云手手所指觑着眼仔细瞧看一翻,开怀道:“什么小丘,那是房舍,有人家了!”
元时不放心道:“漫天风雪的,周围不见田庄,怎么就突兀兀一处人家,别是妖精洞吧。”
元旬爽快道:“只要不用冻死外面,妖精洞也无所谓。”
三人于绝境中见到希冀,浑身气力瞬间增长,脚下也愈发稳健,仿佛只在数步间就跨了过去,直达房舍大门外。至此,三人才看清,这里并非普通人家,而是一座整齐干净的道观。此等天气下,道观里面再想不到有人来,早早闭紧大门躲去内院,拍门不应。三人不肯罢休,放开嗓音,吞咽着风雪齐齐朝里高唤,边喊边使劲砸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