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先生终于回去学堂,孩子们也都安分守时,日子仍旧回去枯燥无聊中。应云手端坐桌子后面,一手托腮,歪着头,一只耳朵听着前面曲先生授课,一只耳朵听着窗外。
他所在位置,抬头便可将窗外景色尽收眼底,眼时外面已是仲夏,两扇窗户朝外大开,窗框框住半截白墙,半截青天,天与墙之间从墙那边伸出一株苍树,戴着满树绿华。树上蝉鸣整日不息,应云手盯住树,听着蝉叫,逐渐入了神。虽说那天秦感答应自己,一旦离开必定给自己传消息,可万一他家大人不同意怎么办,应云手想起那天秦感身后立着的大人一个一个看起来挺凶的,未必肯依从秦感的心思。应云手小小胸膛也积郁下满腔忧绪。
曲先生讲了一时,抬头看见别的孩子要么抬头盯着自己,要么低头盯桌子,唯有应云手歪住小脑袋盯牢窗户,顿时喉底重重“哼”一声。
一众孩子听曲先生说了半截话,紧接着气息就不对劲,依着惯例,必是有人要遭殃,忙都抬头看曲先生,又两边摆头看其他人,四下寻找,除了应云手仍旧不动。应云手的神思不在家,未能及时察觉,倒是他旁边的一个孩子急急扯他的袖子,不提防扯动过于用力,将应云手那只托腮的手一下拉扯歪斜,他的头失去倚靠,霎时磕在桌上,却也彻底唤醒他。应云手不知何故,赶忙慌里慌张站起来。
曲先生嘲讽道:“你倒自觉。方才讲到‘不愤不启’,正好,你来说一说。”
应云手哪听见一丝话进去心里,只呆呆“啊”了一声:“子曰,子曰,曰……”他一边嘟囔一边揪住衣角,低头扫视左右小同窗,可惜旁边无一能提醒的。
曲先生见应云手双眸空澈照应心底无物,顿时又道:“子又曰了什么啊!‘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’,子可是这样‘曰’的你。”
应云手想着这回再难逃责罚,在底下立着只是干着急,一句话说不出来。
眼见着曲先生面上怒色现,右手已摸向旁边的樟木镇纸,屋子外面自起一声:“‘子曰,不愤不启’。先贤教诲,‘愤者,心求通而未得’。圣人诲人不倦,诚意见于辞色,必待其诚至而后方能开其智。照应今日学堂之上,先生一片赤诚,可惜小小学童,其智尚稚,其心尚沉溺,未能领会圣学之要义,不免辜负先生。”一番话随着一个纤瘦的小小身影进了屋,那身影白衣青腰带,头顶碎发拢归作几缕,扎着青头绳,绾成一个小小的髻,以银扣约束住,遍身孝衣于堂屋上十分扎眼,惹孩童们全看过去,目光追随身影而动。应云手不须着眼看,单听声音便认出来,来的是秦感。秦感进去便朝着曲先生深深一揖,恭敬无比道:“那日见了曲先生,被先生学问人品震撼。母亲教导,虽负孝在身不该耽搁功课进益,也辜负先考教诲,要我过来日日跟随先生,听先生讲授,时时向先生讨教。”秦感身后的大仆人这才上前,传达主母意思,将谢仪一并双手奉上。
曲先生早忙起身,见此愈发开怀,笑应道:“惭愧惭愧,秦小相公拿我比圣人,实在不敢当。”一时竟将底下立着的应云手忘记。自此直至放学,曲先生一颗心都在秦感身上,再不去顾及其他,一日时光终于平安度过。
曲先生给秦感安排的位置靠着自己近些,与应云手隔开大半间屋子。散学后,秦感见曲先生步至身边,忙垂手恭敬应答几句。待曲先生离开,他才松一口气,回头看见应云手,正开开心心准备过去,谁知两个男孩抢先一步奔到应云手身边,伏在他的耳上低语些什么,三颗脑袋凑在一处,忽而一起仰天大笑起来。秦感见之,面上挂着的欣喜全部掉落无存,心中生出无限失望,慢慢将身扭转回来。学堂里其他孩子却一直注视着他,等曲先生离开屋子,“呼喇喇”都围拢过来,将他的四围堵个结实。
那些孩童都在懵懂启智年岁,于世事上半知不解,说话无羁,看秦感衣着与他们迥异,随身器物不俗,人品超群,今日又在曲先生面前出尽风头,博曲先生时时夸赞不止,顿时嫉妒好奇一起涌出来,化作无数利箭般的言辞直戳秦感心底。
“原来你是秦家的啊,死的那个是你亲爹吗?”
“听说你爹犯了大错,你娘在京城待不下去才回来的,是吗?”
“我娘说你家在城西的道观做法事,是因着你爹变成厉鬼在你家里闹妖怪呢,可是真的?”
“阔家的大少爷也要跟我们一起出来上学啊。”
“你家该不会没钱了吧。”
秦感双手在桌子底下揪紧衣襟,攥牢两拳,下颌颤抖,双眶泛红含泪,只是不言语。
跟随秦感来的大小家仆本来在外面台阶上等候小主人放学,见众人将小主人围拢,情形不大妙,赶紧冲进屋子,喝令道:“干什么!再胡言乱语,我现在就告诉曲先生去,你们一个也别走,都在这里等着。”
底下孩童一惊而散。
秦感满心委屈,仍是一言不发,起身朝外就走,仆从们有跟着保护小主人的,有收拾桌上的文具的,替秦感让出一条路来。秦感走到应云手所在那排书桌,见应云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,位置上只剩两点墨渍未干,只觉心似顽石没入水底晦暗之境,昂头大步走出去。
第二日,秦感来到学堂,照旧坐在昨日的位置上。曲先生还未过来,几个衣着明显光鲜许多的孩子凑到秦感近前,故意在他的书桌旁打闹,其中一个装作不经意撞上秦感的桌子,将才沏好的一盏茶撞翻,茶水泼了一桌子,打湿桌上书册纸张,顺着桌沿淌下来,将秦感衣服前襟洇湿大片。
秦感登时起身:“你!”
那孩童毫无歉意,反倒故意高声道:“你家不是挺有钱,叫你爹拿钱买去呗。对哦,我忘了,你爹死啦,你没爹啦!”这边争执立时将屋子里的孩子们全都聚拢来。
秦感尚未回嘴,那孩子身后走出来应云手,无人注意他何时进的屋子,进来先就挤进人群中,不顾那孩子比自己高出将近一头来,一手揪住惹祸孩子的前襟,另一手顺便抄起秦感的砚台,照孩子头脸扣了上去,浓黑墨汁霎时浇到孩子头发里,顺着头发一缕一缕流下来,弄了个满脸花,再顺着衣领灌进身体里。那孩子赶紧一抹脸,却将脸上墨汁抹均匀,花脸彻底成了黑脸。黑脸下一双褐眸惊怒万分,看清对面人后,一口白牙使劲咬字道:“应云手,你敢动我!”
应云手仍旧抓牢砚台,在秦感书桌上磕了几磕,最后几滴墨汁洒溅书册之上,沿着水渍将书册晕染一个彻底。他高举砚台直指惹祸孩子的囟门,威喝道:“那是曲先生昨日给他的书,上面有先生写的字,我亲眼看见。你把曲先生的书弄坏了,跟我俩找曲先生评理去。”
那孩子不知真假,仍执拗嘴硬道:“你先拿墨汁泼我来着!”
秦感见应云手替他出头,满心灌尽欣喜,再闻应云手的话语,顿时应和道:“分明是你端起砚台要泼我,被阿手挡下来,你自己不小心弄了一身墨,恼羞成怒又泼我的茶水。咱们到曲先生跟前一五一十说清楚,看曲先生信你还是信我两个。”
那孩子岂不知秦感,只是这两日看他言语安静,行动不多,以为他性情内敛好欺,一旦认真计较起来,被曲先生知晓,再传回家中,自己里外受罚,当即气势软了下来。
应云手指挥道:“趁着曲先生没来,你去后院舀水洗刷干净自己,再给小秦相公刷洗干净桌子地板,掏钱出来赔他的东西,仔细替他重新研墨沏茶,别被曲先生看出来,我不告发你。你要敢先告诉曲先生去,今晚放学后就等着吃这砚台!”
那孩子仍旧被矮小的应云手揪着衣襟不放,腰也直不起来,只好朝着秦感仔仔细细鞠了个躬,甩开应云手,先替秦感擦拭身上的水,自去后院抬水回来,为他清理干净书桌与地上的墨渍水痕,再去收掇自身,最终仍不免将自己并亲近软弱孩子搜刮一个遍,拿出所有能找到的钱一应给了秦感。如今虽是夏日,然那孩子一趟折腾,弄得满头满身尽湿透,裹着滴水的衣服在学堂坐了半日,也不敢声张,也不敢动,只有满心憋屈,生生冻出冬日的寒意来。
应云手见事态平息,其他孩子再不敢过来招惹,因此也不去管他,只问秦感道:“昨天你急匆匆就走,也不跟我说,等我回来,学堂里都空了,为着什么?”
秦感听见又回来之语,昨日疑惑烦恼一扫而空,开心道:“我只当你走了,哪知你又回来。”
应云手埋怨道:“凭咱两个的交情,我要走,干什么不跟你说,好歹容我撒个尿。你昨天的话可是真的,今后每日都过来上学?”
秦感道:“本来母亲说我在家读书就好,是你跟我说在这学堂里读书,我好求歹求,答应母亲绝不胡闹生事,母亲才同意我过来。谁知这才第二天,多亏有你。”
应云手满不在乎道:“不必怕他。昨天你跟曲先生说话的勇气哪里去了,你说你叫秦‘敢’,关键时候一点都不勇敢。”
秦感认真细致解释:“不是那个‘敢’。父亲说过,我的名字取自《易传》上的‘感而遂通’之意,感而后有通,感而后有应,凡事当从本心而出,先为这个先为,才有后为。”
应云手虽不明白,只听见里面有“感”“应”之语,便也开怀道:“你叫秦感,而我姓应,不是有‘感’有‘应’了。”
两人正说得开心,谁知元家兄弟到得晚些,没看见前面的,只见应云手揪住别人,与秦感一应一和地说着,对方在他俩威势之下狼狈而逃,又见他俩在一起十分开心,不顾旁人。元旬立时大喊道:“曲先生来啦!”唬得屋子里的小伙伴们全部奔回自己位子坐好,拿起纸笔假意比划着,再不敢动。
元旬的位子就在应云手的正后面,他见曲先生一时顾及不到这边,拿笔杆戳戳应云手的后背。应云手得到讯息,往后挪挪屁股,尽力朝后挺背梗脖,将耳朵往元旬那边送。元旬略朝前俯身,低语道:“以后少搭理那个秦家的,否则我兄弟也不带你一起耍了。我听说他家其实没钱,快穷疯了,小心被他向咱们借钱。”
应云手不屑道:“再穷也比你家阔。”
元旬赌咒发誓般言道:“是真的。前日有个秦家人去我家铺子上卖东西,亲口跟我三叔说的。我三叔跟我四叔、我爹、大伯几个都说了,被我和小时听见,说是秦家当真在外面阔过,如今一天赛一天穷,不过他家珍藏些好东西,只不知行情,千万被心软,别被他跑了。不信你问小时。”
应云手没再言,他跟着元家小哥俩也见了道观里面的大法事,也挤着抢了他家分放的馒头、散的银钱,只顺着元旬的话朝下想,觉得天天往外扔馒头撒银钱的人贫穷也在情理之中,他咬唇看看斜前方的秦感,心中暗暗定下主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