倘若不是被禁锢在玉石之内,楚珩已经哆嗦着跳起来了。
太肉麻了。
即便他此刻是灵体,也红透了耳朵,说不出话来。再看外头那个文文雅雅的楚珩,背对着师雁亭没动,耳廓也红了,强作冷静地不回头。
师雁亭安然坐在他身边,侧着头看他,冷不防伸出手,勾过楚珩一缕长发,低低叹了一声:“楚大人啊……”
楚珩的耳朵更红了。
师雁亭不禁一笑,贴着楚珩的手取走香箸,说,“外头梅花开着,用不着你点这个。返魂梅当用在盛夏,闻着梅香,偷得一丝半缕清凉。”
这下楚珩从手僵到了肩膀。
楚珩。这是那个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、于无声无息对他动了情的楚珩,也是那个让他日日盼着回家、想见又怕见、欲爱却恨的楚珩。师雁亭已经记不起来是何时开始,楚珩坐在窗边看他,被他发现,又遮遮掩掩地移开目光。他算不清那些旧账了,是他随师父南下时多看了那小公子一眼,还是楚珩被他软禁在府中却抵不住心动?
师雁亭将手覆在楚珩手背上,轻叹道:“楚珩啊……”
“师将军。”楚珩回眸转向他,面上还留有一层未褪的薄红。
“楚大人。”师雁亭回。
楚珩几乎要认不出自己了。他不是这样性格的人,师雁亭面对的楚珩太静了,静得没有生气,成了一幅精致细腻的人像,裱在卷轴里。
然后师雁亭揽过楚珩的背,将人吻倒在案上,底下铺着柔软的大氅。书页被压皱了,熏香自铜炉里飘出一缕薄烟,窗外白梅花颤颤悠悠,映在窗纸上,花影也跟着颤颤悠悠。
楚珩闭上眼捂住耳,可他所用皆为师雁亭的五感。师雁亭的热和颤抖分毫不差地传给楚珩,楚珩拼命挥开,可他的手穿透了画面,只摸到虚无,他凭空抓了一把,恍然间发觉,他握了满掌酸楚。
他愣了几秒,那些脉脉情动全都成了遗恨,七苦卷成了漩涡,将他困在其中。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,楚珩后知后觉地明白,这都是困着师雁亭的执念。师雁亭说着情话,眼神动作语气无一不暧昧,他贪恋当年那个楚珩,在那个会张开双臂纵容他包容他的楚珩怀里,独自一人嚼碎那些苦吞咽回去,而那个楚珩毫无察觉。
若非楚珩附身于他心里,也不会察觉。
师雁亭独自想,他当好好待楚珩,在这个幻化出的迷阵里。他表现得像胸无大志成不了大器,像得了一二功名便沉醉在繁华国都里,实则在府中小院内藏着一个秘密,一个旖旎的梦。
无人知晓。
于是无人忌惮他、妒忌他。皇帝对他明升暗贬,他吃着俸禄,却被削了兵权,他不在乎。当年利用楚珩算计他想要拉他下马的人不将他放在眼里,他不再有什么威胁,乃至皇帝都不再想借旁人之手、顺水推舟地兔死狗烹。
他便能将自己从那个朝堂和都城中剥离出来,偷得一点温柔、一处心安。
师雁亭将拿得出的最好的都给楚珩,为他种满园花树,和楚珩并肩在檐下细数落花。他拥着楚珩入睡,又依偎着楚珩醒来,他哄着楚珩把白玉簪送给他,答应楚珩留长头发后,就用这支攒绾发。
楚珩从最开始的逃避抗拒,渐渐接受了这个荒诞的幻境,面无表情地看着师雁亭加工过的旧时光,一半觉得师雁亭可怜,一半觉得师雁亭荒唐。
如今师雁亭的一切都有旧时的影子,他甚至用故人的玉佩做心,放在最柔软的地方,用血脉温养了千年。
而他自己最荒唐。楚珩想,明明一点都不记得,只是这样看着,他都能对当时的自己感同身受,心里涌起一浪又一浪对师雁亭的柔软,浪头掀过来,又跌下去,水花消退时,又转为没有源头的哀伤。
那师雁亭为何要杀他?
楚珩想不通。
师雁亭枕在楚珩腿上,楚珩信手按着古琴,师雁亭仰头看着他,感叹道:“若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。”
楚珩手一颤,弹错了一个音,他垂眸,望着师雁亭的眼,柔声说,“师将军,时辰到了,该醒来了。”
话毕,四周幻象轰地坍塌,师雁亭茫然无措地站在废墟里,一会看到楚珩满身是血的尸体,一会看到孤零凄冷的墓碑,他心里一空,便明白楚珩的灵体不在了。
锁已解开,楚珩也该回来了。无论他如何拖延时间,如何在幻梦里缝补,都无法改变曾经发生的一切。楚珩大概恨死了他。
师雁亭浮出水面,按了按心口,他和楚珩通过血液连通的咒也不在了。
楚珩不是玉魄,世间只有一个玉魄。楚珩也未曾转世,他只是在这重重叠叠交织缠绕的三个阵法里重生。
当日楚珩的血唤他回了人间,如今楚珩借着他的心苏醒,一如千年前他以楚珩的贴身物做心,方得以苟活这些年。他们的生命都是纠缠在一起的,解不开也逃不开,除非死亡。
三日期限已至,七昙医务室的病床上,楚珩缓缓睁开眼。
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,一时难以适应压下来的记忆,他只是觉得眼睛又酸又涩,难过得想哭,偏又哭不出来。
师雁亭不在。
想到师雁亭,楚珩便是一阵钝痛,他也不知该称之为失而复得还是什么,他似乎从未得到过,又仿佛曾拥有。他觉得心里一个结悄然解开了,从此他无需为此自苦,楚珩想,为什么一定要逼他记起来呢?
做那个压抑隐忍的楚侯爷究竟有什么好?他一辈子不敢挑明那一个爱字,不能任性,不能随心所欲,敛着喜悲藏着心事,背着重担活着,只有在师雁亭的园子里,方得丝缕空闲,松懈下来,偷看那人几眼。
周围空气波动几下,楚珩阖上眼,轻声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
师雁亭站在窗边,渐渐显出身形,望着楚珩不语。
楚珩不再说什么,掀了被子起身,披了件外套,把个人物品都拣回兜里,挞拉着拖鞋往外走,一面说:“我要回家,你若想跟,就跟着吧。”
他不想勉强师雁亭。若是师雁亭无法面对他,他不强留。若是师雁亭舍不下他,他也不会赶人走。他给师雁亭选择,无论师雁亭作何抉择,他都接受。
得知师将军并非无心无情,楚珩知足地想,够了,还挺赚的。
这样想着,楚珩不禁微微笑起来,笑出一滴泪,可是师雁亭仍僵硬死寂地站在窗边,没有看到。
楚珩到钟大夫办公室,钟大夫又带他做了一遍系统中必须的检查,和普通医院的检查也不一样,就是过人工安检似的用检测器扫遍他全身。系统没有显示异常,钟大夫给他登记,上传证明,楚珩又去找翟主任审批,翟主任点了头,附赠他一周假期。
楚珩看着手机里更新的排班表,心说还不如上班,没什么东西可看,他就自己写一本当年历史的演义,也好过无所事事在家,闲到只能回忆。
他不想回忆,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活。从前他做够了楚侯爷楚大人,没有一天做过楚珩自己。他死后又钻了牛角尖,如今楚珩认为自己可以算作“求得所求”,哪怕始终不得所求,他又能怎么办呢?他根本不会质问或者强求师雁亭。
就只有等师雁亭自己放下。
谁不想要自由地活着呢?楚珩拦了一辆出租车,开着两边的车窗吹冷风。曾经他不也是被束缚得太久了,抓住一个师雁亭,不顾一切地向他而去,也不知在跟谁作对般想,我就要离经叛道?
楚珩按了按额角,去看窗外飞快向后退去的树影和灯,他有种错觉,千年时光,就这样从他身上飞快消退了。
回到家,楚珩做好了准备被楚琬琮劈头盖脸地骂一顿,没想到楚琬琮看着他的目光心疼极了,撸狗似的在他头上揉了两把:“可算是回来了,加班都累坏了吧?南行不是说这工作水得很吗,怎么还能连加三天班的?今天晚上想吃什么?我带你出去吃!”
楚珩顺势把心累演成了由于工作而疲惫,连吃什么都懒得想,全凭楚琬琮做主。
楚琬琮不会开车,又舍不得楚珩开,带他打的去了永嘉当地菜馆,大鱼大肉吃了一顿。楚珩边吃边听楚琬琮絮絮叨叨,捡来的儿子比亲生的还亲,楚珩想,老天爷待他够好了,这辈子补偿了他一个母亲和一个家,他开始安于现状起来,不再有曾经那些强烈的想要打破什么挣脱什么的念头。
楚珩说自己休假一周,楚琬琮立刻说:“那这单位还挺不错的啊,你就好好休息,饭也用不着你做,明天早晨多睡会,我带你去吃brunch。最近你早晨上班,我发现了好几家饭菜好吃的咖啡馆,咱们一天换一家。”
楚珩一下子就踏实了。虽然这个抽奖得来的妈有时候不怎么靠谱,好歹是疼他,楚珩从这里得了安慰,回家又抱着楚十九好一番吸猫,洗漱后躺下,忽然想起:师雁亭依旧不在。
师雁亭……他回家后刻意地不想和这个人相关的一切,但逃避无用,他无论如何都要解决和师雁亭那些旧情旧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