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醒来时,只觉得身上粘腻无比,鼻尖萦绕着铁锈般的血腥气,脑袋中是一片空白。
缓缓睁开眼,才发觉自己周身皆是乌黑的江水,从她身上奔涌而过,四周昏暗异常,不见日月光亮。
只有脖颈上一条细长的锁链泛着微弱的光,使得她看清了自己如今情形——银白色毛发的上古凶兽躺在墨色江水中,水流翻腾,可她却稳在江水中央。
光是抬头就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,喘着粗气往身上看去。
映入眼帘的,是胸前的一条巨大的伤口,从脖子横亘到腰部,翻出皮毛下的血肉,其他地方更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断。
江水冲刷了她身上的血迹,也沁润了身上的毛发。
她才发觉,这江水不是墨色,而是似血般的乌红,就连气味也是同血一般的腥臭。
江水几乎染红了她身上所有的毛发,只是头顶长角的地方透出些许染上灰尘的毛发,隐隐显出银白色来。
她知道,她是天地间唯一的一只溟猺。
溟猺不死不灭,很多东西都似骨血般刻在血脉之中,如传承一般。
天地初开时,浊气下沉化为九幽深渊的一条江,唤作溟。溟水浊气所凝,有兽焉,其状如狸而赤目皓身,玄尾如墨,食怨为生。名曰溟猺。怨气聚则溟猺生,溟猺噬则怨气散。
凶兽闭上了双眼,回想着之前的一切,却是除了血脉中的传承之外,别无其他。
脑海中的记忆全无,空空如也。
她轻喘了一口气,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,直至完全浸入江水中。
随后一个消瘦的少女从水中艰难站起,光滑的乌发衬得面色更是惨白,身上是江水浸透的长衫,抬手间,一阵黑雾弥漫。
雾气散去时,少女身上的衣物又变回干净整洁的月白色。
颈间的细链随着庞大的兽身化小,挂在瘦小人儿的脖颈间,不细看只以为是一条普通链子。
应是许久没有动作,只是化成人形,便感觉心力交瘁。
她久未说话的嗓音嘶哑:“溟生溟猺……”
若是她没猜错,身下的血江便是溟渊。
“渊降厄祟。”她喃喃念出后半句,便忽地感到一阵阴风四起,粘腻的缠着她,拖着她。
似有所感,她低头往江底望去。
江底不似寻常的泥沙,如沸腾的岩浆,更像腐烂的血肉,起伏涌动,暗红的“肉”像有了生命,在她的身边不断翻涌,越来越高,逐渐围起,像一圈的高墙,几乎要将她全部包住。
察觉到危险,她双手一挥,墨色的雾气从她身上翻腾而去,却不如她意料的一样打破面前的泥墙。
如泥牛入海,黑雾融入高墙,不见了踪影。
她试着用手去触摸泥墙,它却如有所感,避如蛇蝎,还未碰到就凹进一块,收回手它又逼近面前。
如此反复了几次,她才知晓这泥墙害怕她的肉身,却能以她释放的怨力为食。
无法脱困的境况让她不由得蹙眉,眉眼间尽是戾气。
忽略了许久的细链渐渐显出一道道符咒,银白的锁链被符咒照的艳红,也似烙铁般滚烫,烫在她的神魂之上。
她双手抓住颈间的细链想要扯开,却纹丝不动。
似是知晓她的动作,只是灼烧神魂的细链蓦然烫在她的手心。
她仍不松手,黑雾从手心冒出,却不能撼动锁链分毫,反倒被锁链蒸起,四散在空气中。
雪白的手掌被烫的通红,灼烧开皮肉,鲜血从掌心流下,滴到江水中,却没有与江水融在一起,而是继续下落,滴到江底的“肉”上。
嗞——
随着血珠的滴落,她脚下的“肉”马上被灼出一个如脑袋大的血洞,周围的墙也开始不安翻涌。
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才恍然明白,这泥墙怕的是她的血,溟猺的血。
她将被灼烧得血肉模糊的手掌伸到泥墙之前,泥墙瞬间褪去,一如她刚醒来时,于江底瘫软的淤泥。
她走到岸边,恍然发觉锁链已逐渐平复,又与寻常锁链无异。
又伸手扯了扯,这次锁链不再发烫,安稳的躺在她的手心,细看才看出上面刻着满满的符文咒术。
这是血脉中没有提及的东西,那就是她忘掉的记忆中的。
她看得出神,没看见有人从身后的黑暗中破空而来。
邺邵一感受道她的气息就马上朝溟渊飞奔而来,看到她在江边的身影却又不禁踌躇。
脚步渐渐靠近,待看清了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鲜血淋漓的掌心,心口一滞:“明夭,你的手……”
听到声音,她转头看向他,来人一副少年公子的模样,面容冠玉,身着白衣,只是发丝有些凌乱,却不掩贵气。
她警惕的转过身面向来人,脚步微微后退一步,才问:“你喊我吗?”
邺邵看着她的动作,心中一紧,不再靠近,眼神却贪婪的看着她的脸:“明夭,身体可有好些了。”
溟猺与明夭发音相像,她听出了区别,却不知道眼前是什么人,还是淡然道:“我不认识什么明夭。”
邺邵看着她戒备的眼神才反应过来:“你不认得我了?”
她不答,只定定的看着他。
她闻见丝丝怨念从他身上逸出,如同新采的槐花蜜滴在生锈的铁锁,槐蜜滑过锁芯锈痕,甜里渗着铁腥气,刺人且黏稠。
邺邵感到这一百多年来麻木的心脏终于有了感知,却是阵阵的绞痛。
“那你还认得这个吗?”他从领口出扯出一条简易的红绳,绑着一朵早已枯萎的花,尾端坠着一撮墨色的毛。
她不认得那花,却认得出来,底下坠着的,是她尾巴尖尖上的毛。
看来她与他原先真的相识,可她却没忘刚醒来时看到那条来历不明的伤口,也只是信了半分,与眼前人保持着距离。
她怀着疑惑问道:“你说我叫明夭?”
邺邵知她警惕,便远远的答道:“日月光照,草木丰茂。”而后扬了扬唇角:“是你不喜欢原先的名字,自己取的。”
她低声念出自己的名字:“明夭。”再继续问道: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
邺邵不经意地用手指轻轻拂过红绳绑的花:“你是溟猺。”
“我又怎会在这?”
“百年前你重伤难愈,我找到你,把你送回了溟渊,以溟渊之水滋养你的肉身。”言罢邺邵妥帖的把红绳放好,试探的往前走了一步。
明夭看着他突然的动作,不禁往后退了一步,临近溟渊江边。
感应到她的靠近,溟渊江水翻涌更甚,脚边的衣袍被溅起的江水浸湿。
邺邵见她仍是不能全然相信,苦笑着伸手成爪,向自己的丹田处抓去,右手竟是直接穿过自己的肉身,活生生从腹部扯出一张符咒。
符咒不染血肉,却缀满了魔气。
他将符咒丢至明夭面前:“这是我的命符,原先你不肯收。”不知想到了什么,他笑了笑:“现在若是不信我,你随时可以撕了它。”只是笑意中尽是凄然。
明夭看着眼前漂浮的符纸,她看不懂符咒,只认得上面两个艳红的字——邺邵。
她伸手成雾,拂过双眼,眼前符纸的魔气仿佛有了生命,缓缓流向邺邵的心口。
她猛地捏住,邺邵便是一顿,双唇抿起,嘴角却止不住溢出血来。
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,不让它落到地上,哑着声音说:“你不要怕我。”语气中唯有乞求。
明夭松开手,用两指轻轻夹住命符,抬步走到邺邵的面前,将命符举到他的眼前:“跟我说说,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,我就把它还给你。”
邺邵看着眼前人,心脏止不住的跳动,粲然一笑:“好。”
邺邵讲故事的水平还可以,这个故事也并不长。
溟渊位于魔界与修仙界之间,于地底处流淌。
明夭生于溟渊也制于溟渊。溟渊除了百万年间诞出一只溟猺外,还会不断吸食人间血肉,降生出无数厄祟。
厄祟无魂无魄,无思无觉,不过是溟渊伸向人间的爪牙。它们撕咬血肉时,断肢会化作黑水渗入溟渊,新生的厄祟又从溟渊血池爬出,开始新一轮的杀戮反哺。
如此循环往复。
溟渊的厄祟源源不绝,唯有天道之力才可遏制两分。
奈何天道之力难得,唯有飞升雷劫中,才隐隐含有天道念力。可数千年中,已未有修士飞升了。
如今归真境的修士,枯坐高台却看不见一丝能照亮天际的天光。
而与厄祟一脉所出的溟猺,却是厄祟唯一渴望却畏惧的。
他们渴望蚕食溟猺的血肉,却也恐惧溟猺血脉。
明夭在厄祟肆虐人间时便会来到溟渊,用自己的精血压制厄祟。明夭每一滴血能镇压厄祟百年不得出。
可一百六十九年前,厄祟不足百年便会暴动一次。
甚至不足五十年,明夭便要到溟渊处进行镇压。
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前,在压制厄祟前,明夭不知所踪。
“后来,我找到魔界与溟渊交界的地方,看到你维持不住人形,重伤不醒躺在地上。”
邺邵每想起当时的画面,话语一顿,看了看坐在身侧听故事的人,继续说:“然后我便将你放入溟渊中,直到现在。”
“等你醒来,我已等了一百多个春秋。”
明夭在溟渊河边听邺邵说完简短的往事,若不是自己胸前真的有一条尚未愈合的伤口,她只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,与自己毫无干系。
没有一丝记忆,只有伤口的疼痛在提醒着她,一切都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她看着命符上的符咒,想起了什么:“这东西也是你给我挂上的?”说着扯出掩在衣领下的细小锁链。
邺邵只是看了一眼,摇摇头:“这是你的束心锁。”他看向远处,不知在想些什么:“从我认识你之初,你便一直带着,不曾摘下。”
“束心?束的什么心?”明夭隐隐猜到些什么。
“吞噬怨念能增长你的能力,却也能让你情绪不稳。”他转头定定看向明夭:“若是情绪波动过大,你便会不受自己控制。”
“一味的嗜血杀戮。”
明夭想起这锁链最先发作的时候,她被溟渊的“肉”墙困住,只觉得心中烦躁,束心锁便开始灼烧她的神魂。
听了些大概,明夭将命符丢回邺邵的手中:“行了,还你。”
邺邵双手捧着自己的命符却没有动作:“不必还我的,你可以一直收着。”
不似初醒时的迷茫,明夭心情不错:“你不怕哪天我嗜血杀戮起来,给你命符撕了。”
邺邵明显是个疯的:“我把它给了你,就是不怕死在你手里。”
明夭却是疑惑了:“我救过你的命?这么不怕死。”
邺邵的命符仍在他手心躺着,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:“九百年前我的命就已经是你的了。”
明夭摆摆手,毫不在意:“那你也救我一命,就当——”
话音未落,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。
邺邵似是受了重伤,咳嗽声不止,甚至嘴角又溢出丝丝血迹,滴落在手中的命符上,“邺邵”二字又鲜艳了几分。
明夭赶忙看向自己的手,眼中迷茫:“我刚刚捏你的命符没用多大劲啊。”
邺邵伸手抓住她的手,又咳了两声才说:“不怪你,是我修行不够,还不能在溟渊久待。”
他不敢握紧只是虚虚握着,说:“溟渊吞噬天地浊气而生,修仙者与魔修皆会被溟渊所影响。”
明夭抽出被牵住的手,再看向邺邵:“那……”
“那我们先回魔界,你想听什么我再同你说。”